创伤叙事与传记的能见度——读杨东标《如意之灯——储吉旺传》
南志刚
杨东标的新作《如意之灯——储吉旺传》,传主是宁波本地企业家储吉旺先生。对于储吉旺先生,我无缘结识,只知道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并捐资赞助宁波的文学奖。通过阅读《如意之灯》,我们认识了储吉旺先生,我们理解了在急剧变革的时代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是如何艰苦奋斗,如何迫不得已地被社会挟裹着,走上了一条连自己都根本没有想过的人生道路。在所有的传记作品中,人物都是时代的产物,他们的性格都是环境的折射,人物所走过的路都是社会发展诸多可能性的一种实现。在实现了这一种可能性之后,也就意味着遮蔽或扭断了其他可能性。因此,在许多传记作品中(特别是自传),传主都会发出“假如还有来生”的感叹。这种感叹并不是对自我的否定和追悔,而是对生命伸展的可能性的期冀与向往,是对生命不可重复的慨叹。古人常常叹息:“生年不满百”“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啊,人生只有一次,在有限的生命中,追寻超越性的价值与意义,并一步一步践行、努力实现,方能显出生命的完整性和延展性。
苦难的经历和痛苦的情感体验,极其执着地埋藏于记忆深处,成为传记(他传或自传)的潜在材料。就此而言,经历过蹉跎岁月的每一个人,都会为真实还原、重新发现这个时代,提供一份带有独特体验的“历史证词”,都有成为传主的价值和意义。储吉旺先生是一位经历丰富、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不仅有着作为普通人的“历史证词”,而且有着这个特殊时代企业家(成功人士)的酸甜苦辣,其创伤和挫折比起普通人更多更重,对于后人还原社会真相、发掘时代本质、评估人生状况,具有更为鲜活更为深刻的价值。
20世纪著名思想家阿多诺曾经说过:“让苦难有出声的机会,是一切真理的条件。”要深刻而准确地阐释一个时代,必须揭示这个时代的苦难,没有苦难的时代是一个轻飘飘的时代,不能解释时代苦难的写作,就是一种轻飘飘的、远离真理的写作。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斯皮瓦克强调:“自传是一种创伤,在这里,历史的血迹不会干涸。”如果说,自传是人们认识自我、探究自我的甬道,是装载创伤的容器之一,那么,他传就是书写者认识传主、探究传主,并通过传主的创伤及其治愈过程认识社会、探究社会,不断走向真理的甬道。真正的传记写作,就是一种创伤叙事,文本揭示的创伤越大越深,对主人公的生命历程和情感层次挖掘也就越全面深刻,认识和探究社会的能见度也就越高。传记的价值不是发奖牌、挂奖章,而是提供一种“能见度”,让读者见出人性的深度与广度,见出社会的真实和容量。
杨东标有自觉的创伤叙事意识,从叙述储吉旺少年时期开始,就将关注点更多地集中于挫折与磨难:“那个鸡蛋一般大的伤疤,至今留在他的左小腿上。可以说,这是储吉旺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和磨难。它仿佛在预示,人生道路是不平坦的,需要他勇敢地去面对。”《如意之灯》是从创伤开始书写的人物传记,通过揭示储吉旺的身体创伤、性格创伤、心灵创伤、情感创伤等,还原了传主曲折复杂的人生经历,提供了认识和探析20世纪后半期中国社会的能见度。我们发现,随着储吉旺的成长,《如意之灯》为我们揭示的创伤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层次也逐渐从身体创伤向心灵创伤、情感创伤发展,每一次创伤治愈的时间越来越长,治愈的手段也越来越复杂。有些难以治愈的创伤,长期伴随着储吉旺,时不时冒出来干扰人物的成长。而储吉旺正是带着这些或大或小的创伤,战胜花样百出的挫折,在不断地治愈创伤和克服挫折中前行,成为时代的“这一个”。
《如意之灯》一开始就叙述小吉旺的身体创伤。作为这次身体创伤的发生环境,杨东标为我们营造了一幅田园牧歌式的场景:“小吉旺骑在牛背上,哼着山歌,乐悠悠的。”“这是一束多么漂亮的百合花,由四朵喇叭一般的花朵组成,金黄色的花蕊从喇叭口子里吐出来,艳得令人炫目。”为了摘取这朵美丽的百合花,小吉旺意外地“被蛇咬了”。父亲看了伤口,断定他是被小老虎咬了。这次受伤纯属意外,但作为童年的记忆,深深地留存在了储吉旺的记忆里。与这次身体创伤一起并存于记忆中的,是“茶山下的激战”和宁海县城的解放。作者通过叙述一次意外受伤,将储吉旺的童年叙事与时代解放的宏大叙事镶嵌在一起,构成个人记忆与时代记忆的偶遇,不露痕迹地将传主纳入社会现实和时代变迁的大潮中。
尽管“茶山下的激战”揭开了时代剧变的序幕,但民间生活依然按照固有的方式运行着。储吉旺少年时代身体创伤的治愈手段和过程,就呈现出浓郁的民间色彩。按照民间的土办法,先用母亲的头发把小吉旺的腿紧紧扎住,再用烧酒清洗伤口,最后把“咂咂莓”嚼糊敷在伤口上。然而,这些土办法似乎不管用,伤口依然红肿,父亲背着储吉旺来到茶院卫生所,涂抹了碘酒和红药水,到庙宇里求了菩萨。这些现代科学方法和求神保佑,依然不管用,红肿不但没有消退,而且开始腐烂。父母亲决定还是用土办法:喝一碗拌着香灰的清油。于是,伤口开始结痂,逐渐痊愈。这时,创伤的治愈过程并没有结束,身体创伤给储吉旺留下了心理阴影。直到多年以后,事业有成的储吉旺捐资重修墩头庙,才算对童年时代的身体创伤有个完整的交代。
有意味的是,在储吉旺成年以后,无论是身体创伤,还是心灵创伤,都没有再使用民间的土办法。父母亲所熟知的民间经验,在以后的创伤治疗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传主也好,周边人物也好,大家竟然从来没有想起过。这种悄无声息的消失,至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民间经验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在一个政治话语占据绝对强势的生态中,在一个移风易俗、破旧立新的革命时代,传统的乡村伦理和民间智慧,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被强行遮蔽和遗弃了。几十年以后,当我们再一次捡起乡村伦理和民间智慧的时候,重归与重建的曲折和艰难,从储吉旺修建凉亭、西林寺、油盐寺、吉祥寺、宝莲寺、石窟寺的过程中不难见出。可以说,直到“心中有盏佛灯”,储吉旺才最后完成了创伤治愈。
如果说,储吉旺童年时期的身体创伤是一次意外的话,那么,青年时期的身体创伤就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而且,这次身体创伤更为顽固,伴随着储吉旺的成长历程,每每到生命历程的关键时期,这次身体创伤就发挥作用,对储吉旺的人生影响更深刻更长远。
这次身体创伤出现在第四章,是储吉旺在柔石中学读书阶段,所指时间明确地发生在1960年。此时恰逢储吉旺考上中学春风得意,正值储吉旺身体发育的关键阶段,这是一次必然中的偶然,储吉旺遭受了第二次身体创伤。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学生也要充当主要劳动力,老师带着他们到大队仓库的楼上安营扎寨,融入抢种抢收的火热生活。然而,学生们年轻的身体,面对食物的单调与匮乏,还是不能适应。和同学们狂吃了几篮红薯之后,储吉旺的肚子痛了起来。土医生给他扎了银针,不但没有治愈,反而导致更大的身体创伤——血尿。从此,“血尿的病情也成了他一辈子不能褪去的记忆。”这是当代中国至少两代人的共同病症——“大跃进”的后遗症,政治和经济生态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体里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烙印。医疗条件的落后,耽误了多少病人,误诊、误治的现象绝不只发生在储吉旺一人身上。
比起童年时代的意外创伤,这次青春期的身体创伤,使储吉旺对于认识社会、探究社会的“能见度”明显增强。
如果说,《如意之灯》对储吉旺青少年时代的创伤叙事主要集中于身体创伤,那么,到了储吉旺的成年时代,作者的笔墨开始专注于心灵创伤和情感创伤。
创伤越深,治愈的时间就越长,治愈的手段也就越丰富。在心灵创伤的治愈过程中,储吉旺对社会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既然对方用群众运动的方式,给储吉旺带来心灵创伤,这种创伤当然也要通过群众来疗救:首先是老工人吴加宾上台给储吉旺倒水,接着是工人小董拒绝批储吉旺,再是木工师傅的照顾,还有妻子冒险给他送小纸条,等等。为了治愈心灵创伤,储吉旺卖力干活,在劳动中消解心理压力。他自我激励,反复抄写陈毅《青松》诗。他在坚持,周围的工人、家人也鼓励他坚持,终于坚持到1979年7月12日,厂里开职工大会,在宣布他受审结束的同时,还被评上了当年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大背景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这堵巨墙终于崩坍了。
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180度翻转的玩笑,纠正历史错误只是一次会议、一个文件、一个通知。可是,处于这种历史玩笑风暴眼中的储吉旺,承受了多么沉重的压力,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血尿症伴随受审而来,对他的身体创伤和心灵创伤形成双重打击,没有坚强的意志和阔达的胸襟,很难坚持下来。
痛定思痛,当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储吉旺并没有放弃反思,并在反思中完成了自我疗救。“这一切都是时代造成的,历史造成的。我们无法脱离那个时代。时代造成的伤痛,是全中国的,是全国人民的,谁都无法逃脱。但是,人的品质还是有高低之分的。品质崇高的人,即使讲错了话,做错了事,知错能改,品质还是高尚的;品质低下的人,不管你得势,还是失势,都会表现得丑陋卑劣……让人性回到向善上来。”储吉旺把个人深深的心灵创伤放置在时代创伤的语境下思考,淘洗了怨念,消解了仇恨,回到人性的本质——向善。想通了这些,也就大彻大悟,原谅了一切,就会卸下沉重的负担,轻装上阵。到此时,这次刻骨铭心的心灵伤痛,才算完全治愈。
《如意之灯》书写了储吉旺一生中的多次创伤,这些大大小小的创伤及其治愈过程,构成了传主丰富多彩的人生,也成为时代的缩影,因为“他与祖国同命运”。每一次创伤,都是对主人公的考验;每一次治愈,都是主人公的自我超越。正是不断的考验和超越,成就了“世界搬运车之王”——储吉旺。
储吉旺,一个社会的普通人,一个时代的成功者。因其普通,才会有这个时代普通人都会经历的创伤;因其创业,才会比普通人经历更多更深的创伤;因其超越,才能成就一番事业,走向世界搬运车的巅峰。杨东标塑造的储吉旺,为我们提供了认识人性的独特视角和解析社会的“能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