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之灯:照亮自己,照亮他人

如意之灯:照亮自己,照亮他人

谢志强

阅读《如意之灯——储吉旺传》过程中,我做了两方面小小的统计:灯和想。

四十多万字的长篇传记,写了储吉旺的童年到老年。杨东标有十二处写到灯(含题记):童年的储吉旺五岁时还吃母亲的奶,后来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母亲信佛念经,常年点灯;他看戏,夜路归家,村民举松明点亮的火燎灯;还有他不慎打碎了老师的美孚灯的灯罩;黄浦江小舢板的老渔翁夫妇舱内点亮的一盏昏黄的灯;小院读书的那盏灯;以及搬运车的两盏车灯……不同年龄、不同地点、不同对象,灯这个意象贯穿了他的人生。灯的光亮,由外部和内部构成,从而内化为储吉旺内心的人生之灯。他被前辈照亮,同时,也照亮别人。灯是一种意象,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风俗。他所成长的那片土地,有过节挂灯的风俗,人们称那是如意之灯。杨东标将各种各样的灯与储吉旺的人生有机地融合,人与灯相互映照,使整个传记在传统文化的光亮里,构成了自然而然生发出的形而上的意味。这既是成长,也是升华。这是杨东标对素材诗意的提炼:以轻提重、以小示大的表达。

通常写人物传记,只写人物怎么做怎么说,不写怎么想。尤其是漫长人生的人物传记,作者不敢轻易介入人物内心。可以说,这是区别虚构与非虚构的一个界限。但是,杨东标冒人物传记之忌,频繁地启用了“想”,有五十余次之多。传主的“想”以“心里想”“感到”“觉得”等方式出现。这是采用全知全能的小说作家的视角,而且是第三人称叙事的方法。

这涉及作家与传主的距离和关系。此前,杨东标已写过王阳明和柔石的这两部人物传记。明朝的王阳明、民国的柔石,我的感受是,尽管时空相隔,但是,杨东标有一个能耐,就是接通作家与传主的心灵。接通心灵关系,使两者消除距离、心境通融、情绪饱满,那是有灵魂的写作。而且,杨东标不越界,只以运载着言行的情节、细节呈现传主的形象,保持着客观的姿态。

到了《如意之灯》,他写了储吉旺的所做所说,还有所想,是微观的特定情境之想。这个传主很特殊,因为,作者与传主是同龄人、同乡人,有共同的志趣,还是多年的朋友。那么,对记述储吉旺的所做所说所想,杨东标已成竹在胸。有时,小说家对人物的体察和浸入到了彼此融为一体的程度。福楼拜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创作非虚构的《如意之灯》,杨东标有着特别的优势——他已与储吉旺接通了心灵,对于人生,都已感同身受、心有灵犀。所以,作品会频繁出现传主之想——内心活动的描写。与其说是作家忍不住要表达,倒不如说是潜意识的流露。

杨东标写人物传记,遵循一个信条:文必有据,事必有证,无证不言。就是说,笔笔有出处,而且落在实处。《如意之灯》一书,可见他的搜集资料、采访考证所做的严谨细致的功课。同时,我也看出其中友谊的浓度(写传主的想就是标志),作家和传主几乎是零距离的。过于熟悉传主就容易陷入其中,而传记要求作家超脱其外。杨东标妥善地把握了这个度,他能置身其中,又能超然其外。这体现在了心灵、意象、结构的三个层面的处理。

第一个层面是微观的心理。它指特定境遇中,传主的所做所说以及所想。细微之处,作家置身其中。作家不但写了传主之想,而且,还以第一人称的“我”直接出面,留下与传主面对面交谈的场景,有一种亲切的真实性。这也给了多次出现的第三人称的“想”一个自然而合理的叙述基础。

第二个层面是宏观的精神。它凝聚、集中地体现在贯穿传主人生的灯上,而丰厚的浙东文化似灯油,支撑、滋养着传主的成长、成熟、成功,这样就有了储吉旺心中的那一盏长明、慈悲、智慧之灯。如意之灯这个意象由此有了象征和寓意,凝聚了东方智慧。所以,我说,人物的精神饱满。

第三个层面是结构的建构。不同的传主有着不同的叙事。杨东标创作的三部人物传记,《柔石二十章》采取片段集合的方式,二十章也是二十个片段,让读者参与组合。《此心光明——王阳明传》和《如意之灯——储吉旺传》,因传主的传奇色彩,都采取戏剧化结构的方式,而后者的建构痕迹更为明显。百余个小故事,构成了传主的人生大故事,必须有适当的组织结构。杨东标将戏剧的方法引入传记的创作,用戏剧化增强传奇性。

这种结构的建构,体现在杨东标对零散的百余个小故事的总体的组织、安排,表现在文学的组织纪律或者说戏剧化的操作上。每一章、每一节,作者都安排了小转折、小悬念,以如下方式起承转合:“有个小故事,至今他还津津乐道”“前文说到”“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呢?”等。可见,作家调度故事的从容自如。他时不时能发现作者运用古典说书的方法来增强戏剧性,带有“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常常逸开进行引用、考证,加强文本的可信度和时空的纵深感。比如,“在这里插叙一段”或“现在,我们再来说”,甚至涉及文本的进行时。比如,“很多年之后,也就是我为储吉旺写这本书的时候”等,收放自如。可见作家的超脱姿态,同时也体现了传主的人生超越。调度故事的同时,他还调度了时间。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时不时地被体现在具体的叙述中。这种效果,还调节了叙述的节奏,把传主放在多维的时空中去观照。这样多变多元的叙述,还生成一个效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的是血脉的延续、文化的传承、历史的烙印,使读者思考:人物是怎么走过来的,怎么走到现在?传记的副标题是“世界搬运车之王”。我记住的是主人公搬运(传承)的东方智慧——饱满的人文情怀。

杨东标将文本的三个层面有机地融汇,有序地建构,有力地表达。他凭借传主的“如意之灯”,使得这部传记有“三鲜”:人物形象鲜活,表达特色鲜明,精神境界鲜亮。

人物传记,第一要务当然是写好人物形象。其实,传记写作考验的是作家的发现能力,尤其是发现细节的能力。杨东标有发现细节的敏锐,讲究细节的安置。本书中有许多细节可圈可点。比如,写到储吉旺童年时的衣服、鞋子,由于物质匮乏、家境拮据,他上学途中换草鞋和布鞋的细节。比如,写到企业已做大了,引叙的一则储吉旺的备忘录,蕴含了传主的人生观:生生死死的并置,大大小小的平等。那是生命的旋律,是诗性的发现,是情怀的传达。我记得卡夫卡的日记有一则:“一战爆发。我去海滩游泳。”说的是大事小事的平等,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关系。然而,储吉旺的这则备忘录里有温暖。比如,写人物与时代的转折:一堵旧墙倒塌,一棵枇杷树立着。这不是理性逻辑所能解释的,但是,这是人生也是文学的隐喻。比如,写一个动词的细节:捉筷。储吉旺的腕骨断裂,一个“捉”字,传达了人与筷子的关系,我体会出宁波方言的妙用。比如,《读书的乐趣》那一节,摇晃的细节,将地震与阅读(也是危险与乐趣)并置,外边一派惊慌,但室内的储吉旺却平静地说:“我在看书呢。”如果说“文革”的遭遇有荒诞感,那么,地震中的处惊不乱,则有黑色幽默的意味——沉湎在阅读的乐趣之中,内与外形成反差。

我也有过和储吉旺同样的地震遭遇。我视储吉旺是个重量级的书痴。他的这种从容姿态,使我想到德国作家伦茨的一篇短篇小说《嗜书魔》,小说描写一群恶棍闯入室内,面对暴力,年老的书痴说:“让我再看最后五页。”书痴的平静镇住了恶棍,仿佛书痴有强大的后盾。阅读是储吉旺的人生乐趣,由此,表现出一个可爱可亲的形象。我想到现在许多人物传记,人物都高高在上。杨东标的方式,是让传主在读者中间有亲和力。

我读《如意之灯》,是读杨东标呈现出的储吉旺的形象,故事和细节里传达出关于储吉旺精神方面的词语有:尊严、平等、担当、信誉、情怀、从容、慈悲、敬畏、执着、爱国、睿智。

“如意”这个词,源自印度梵语——阿娜律。它与世俗生活与佛教文化均有关联。储吉旺给企业起了这个名称,也是一种祈愿。他将童年接受的精神滋养,以物质的形式反哺社会。储吉旺的人生表明:一个人的心中有了一盏长明灯,照亮了自己,同时也照亮了他人。

《如意之灯》在细部上,多有小变奏,而在整体上,还有个叙事的大变奏。第一至十八章,从时间上是顺叙的。第十九章起,仿佛出现情节的旋涡,转为话题式叙事,即以某个专题的形式,合并同类项,像是话题,表现的是不同文化的差异或融合。这是一种处理零散和庞杂的人生故事有效的表达方式,而且,带有明显的评传的味道。传加评,评表现在作家的抒情和议论上,有感而发,带有主观色彩(我曾在杨东标的戏剧里领略到,他在王阳明的形象里投射了自己的人生感悟),着重写储吉旺的儒商形象:商天下,文引航。这就是文化的持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