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章故事梗概:白嘉轩在雪地里发现了奇怪的蓟草,专门去白鹿书院咨询心里敬重的姐夫朱先生。后者提醒他,这草长相类似白鹿,而白鹿在村民心中一直就是吉祥和福瑞的象征。这使白嘉轩感到是大好兆头,他决定为此采取行动,设法把这块原属于鹿子霖的风水宝地弄到手。
●白嘉轩本来是要去请阴阳先生相看宅基风水的,这也是他信赖的冷先生的建议,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地里奇怪的植物,经朱先生提醒,它的性状类似一只鹿,这对将鹿视为吉祥之物的他如获至宝,于是他将这看作比阴阳先生的话更加珍贵的神灵启示。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白嘉轩脑中“神灵启示”和“宗族崇拜”胜过“阴阳堪舆”的顺序。他回想自己发现的经过,其中的偶然似乎又都是上天特别的眷顾。甚至他还联想到:“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槛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连六房女人的死都被拉来作为此刻的发现相关的铺垫,足见其如何看待世事因与果、偶然与必然的关联。这段话不难让我们想到陈忠实在回答《白鹿原》写作时的一段话,他说:“当我第一次系统审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时,又促进了起初的那种思索,进一步深化而且渐入理想境界,甚至连‘反右’‘文革’都不觉得是某一个人的偶然判断的失误或是失误的举措了,所有悲剧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这个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中的必然。”[1]两段话体现了同样的思维,几乎可以相互说明。陈忠实在理论思维上的这个思路无意中传授给了白嘉轩,形成了一种“横向影响”,白嘉轩发现了这个奥秘之后,不再依赖什么阴阳先生,而是在一种既神秘又执着的状态下义无反顾地实施起自己的规划。
上面提及的后一段话在论者们关于《白鹿原》的评论研究中常被引用,而且偏向于认可的居多[2]。但细细探究,笔者认为这种思维是存在疑问的:其一,就其针对的现实而言,许多具体的事情各有因果,勉强的理论概括未免牵强附会;其二,就理论认识本身而言也显得随意和草率,经不起认真推敲。笔者认为,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不能将丑恶视为善的养料,更不应当把历史的必然性当作个人自我保护的盾牌。关于“反右”和“文革”我们也需要实事求是地具体研究,简单地为其寻求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必然性显得有些随意,缺乏严谨。小说并未涉及“反右”和“文革”的内容,否则难以想象作者会有怎样的描述。这里体现出了作者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一种态度。张勇先生有一段话分析得很到位,他说:“陈忠实虽然像大多数作家一样,在批判现实的基础上构筑自己的文学,却从未在根本上动摇过对美好未来的信念。因此,现实的问题不会上升到对现代化途径优劣、对错的思考。对于历史,陈忠实的兴趣在于历史的具体形态,特别是能够与自身相联系的、具体化为先辈生活和心路历程的历史形态。……在陈忠实看来,历史的实然就是历史的必然,历史上的错误不过是通向必然王国道路上的小的波折,因此历史的应然几乎不会作为问题进入作家的视野中。”[3]房伟先生也分析道:“他(陈忠实)承认历史‘恶’的推动作用,却不能替代现代历史发展中‘进步’。总体而言,陈忠实的‘历史同情’大于‘历史理性’。”[4]这段作者在小说完成以后的谈话,与小说现有内容之间虽然并没有十分表面和直接的联系,但通过对上述引用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正是作者历史文化观念以及小说观念的体现,而且对小说中诸多内容的处理都有明显的影响。
●朱先生作为白秉德的女婿,作者并未让他在岳父去世时出场,而是安排在第二章白嘉轩专门为发现了奇怪药草前去咨询时出场。在正式出场之前,作者花了相当的笔墨对他进行了介绍,意在描绘出一个关学传人的形象。“自幼苦读,昼夜吟诵”“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面对学人之轻浮,厉言:“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尤其是一首《七绝》中的“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更是道出自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胸襟与抱负。由这个以当地实有的程朱理学关中学派最后一位传人——牛举人为原型[5]的读书人来充任白嘉轩的精神导师,既为后者坚持的文化传统注入了一个基调,体现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理解,也注意到了白鹿原民风的地域性传承。
作者在写朱先生应邀到南方讲学时,不满同人的轻浮与怠惰,义正词严地发声:“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说,大声疾呼,以正世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几乎是立志担大任者出场时普遍的感慨,少有见到哪部作品塑造这类人物时是因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而登场的,这到底是因为读书人习惯于“自许使命”还是客观上就不曾有过哪个时期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
●朱先生一句“你画的是一只鹿啊”成了白嘉轩命运的转折点,为他后面的一系列依托白鹿精灵实现家道中兴提供了契机。因此,朱先生不仅如后文所写是白嘉轩的精神导师,更是世俗意义上的生命里的贵人。这个“贵”,不在于他的神掐妙算、摆弄玄虚,而是正如白嘉轩所理解的“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屏障”。朱先生能看透世事,却又并非有意去为凡人发迹指点迷津,还得靠当事人自己去领悟。他常挂在嘴上的话倒是“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这话一般人就常常不太在意。白嘉轩的幸运在于,他从朱先生的口中听到了他发现的那个东西“是一只鹿啊”的话,并且把这句话当作了他家道中兴的“圣谕”。形成反差的是,一般的“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小说最后白嘉轩再一次听从姐夫的劝告,辞掉了长工,幸免被划成地主,再次感佩“圣言”之可贵。从发家开始到免成地主,形成的是一个“中庸”的状态,一头一尾皆得益于朱先生之良言,这种生活的影响绝非一般,就世俗的意义而言,不是贵人又是什么?可惜整个白鹿原上有此幸运的唯白嘉轩一人,可见这个凡人也称得上不凡。
●“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飘过以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后,一切毒虫害兽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着擀杖在案板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砾,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严格地说,这应当是白鹿原上人的梦,他们的白鹿梦。从白嘉轩到原上的各色人等,都在各自追逐心中的白鹿,过程与结局却又五花八门、各自不同。梦是一种指引,也是一种动力,不过有的比较具体实在,有的则比较玄虚邈远,有的偏于精神愉悦,有的则偏于物质充盈。不过有一点,就是这样的梦毕竟是与特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条件相一致的,不同环境下的人如何赋予“白鹿梦”不同的内涵,将会演绎出他们不同的人生。李建军先生认为“白鹿是贯穿在这部小说中的一个中心意象。它作为一个被赋予了美和善等终极意义的象征,很美丽、很活跃地闪动在小说中”[6]。同时他将鹿的文化寓意与中国特殊的历史联系起来,这都加深了鹿的形象的文化内涵。中国的老百姓一向多怀有对宁静、和美生活的向往,这似乎很契合鹿的温顺和从容的习性,只是现实的冷酷往往与之相距甚远,小说中被赋予白鹿寓意的白灵和朱先生也命运多舛,其中透露出作者内心的某种隐忧。但李建军认为“第一个像艾特玛托夫那样把人与鹿深刻关联起来并赋予鹿以丰富的象征意义的中国当代文学家是陈忠实”[7],这就不符合实际了,其实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之前,金庸的《鹿鼎记》就这样写过。目前没有材料能证明陈忠实是否读过《鹿鼎记》,但二者之间倒是有着有趣的话题,比如都是历史小说,篇名中都有“一只鹿”,更巧的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和《白鹿原》中的白嘉轩都有七房女人……
小说中除了白鹿的意象以外,还出现了白狼和天狗的意象。如果说白鹿象征着美好和善意,那么白狼刚好与之相反,象征的是苦难和丑恶,而天狗则象征着一种人们尚不确定的神秘力量,似乎人们对它的认识还带有一种朦胧感。这几种意象的寓意在作品中形成一种与人的故事相互比对的艺术辉映,正如有人将白灵、朱先生视作白鹿的人格化身一样,田福贤、鹿子霖不妨被视为原上只顾自己而祸害众生的白狼,而神秘难测的鹿兆鹏和起伏不定的黑娃则依稀可视为天狗。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可能”的读法而已,不能坐得太实,因为在传说白狼祸害村民的时候,鹿子霖也是积极参与组织修补村庄围墙的。
●白嘉轩把朱先生道破的“你画的是一只鹿啊”看作是“神灵救助白家的旨意”。朱先生在说过“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之后,就不再说多余的话了,而且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神灵旨意”只能点到为止,不能让朱先生再多多发挥,况且他“低头避脸”似有对“泄露天机”的不安。问题在于白嘉轩是否有足够的悟性去“揣摩并顺应天机”。接下来的白嘉轩心里盘算着“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失而且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后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这一切虽说离不了朱先生的“提示”,但又只能算是白嘉轩单独的行为。看看这里的“神灵旨意”“心机”和“谋算”,读者很难想象这与后来竭力推行《乡约》、践行“仁义道德”、成为“德高望重”的族长是同一人!但这又确实是确立白嘉轩日后在白鹿原上地位的关键一步!这里就有两个问题:如何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对于处于不同位置和揣想不同目标的人,其自律的标准和原则竟然是不一样的,而外人对他的评价也会因其地位和影响的不同而有不一样的眼光。在一个等级制的社会里,似乎基本的做人原则都可以是因人而异的。
从白嘉轩发现了类似鹿状的蓟草开始,他的人生故事进入了一个新的频道,起始的关键环节是他设计从鹿子霖手里换来了慢坡地,小说结束时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点,白嘉轩看着已经失去了神志的鹿子霖做出了道歉的表示,这在小说的结构上刚好形成一个以“白鹿意象”为中心的完整构成。我们有理由认为,正是这个基本结构说明了白嘉轩与鹿子霖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位置。
●无论是找阴阳先生察看风水,还是发现了象征白鹿吉祥的宝地以后的迁坟,我们都可以看出白嘉轩改变命运的思路寄托之所在,就是与现实表面以外的阴间世界的沟通。这个阴间世界里有祖先的力量,有文化传统的力量,有民间信仰的力量,也有自身因为似乎找到了某种护佑而产生的自信的力量,所有这些力量在兑现为现实的结果时,仍然是要落实到当事人具体的行动中,不过有没有这种力量,对于当事人的行动是有明显的影响的。我们与其去追问这种行为有多少想象甚至迷信的成分,不如具体去研究这种特殊的精神力量对当事人实际行为的实在影响,因为前者对我们阅读理解《白鹿原》没有太大意义,而后者是进入小说世界、理解人物性格的一个关键。
注释:
[1]陈忠实:《答李星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
[2]包括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等文章。
[3]张勇:《文化心理结构、伦理变迁与乡村政治——陈忠实笔下20世纪中国乡村社会的“秘史”》,《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
[4]房伟:《传统的发明与现代性焦虑——重读〈白鹿原〉》,《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5]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页。
[6]李建军:《宁静的丰收》,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37页。
[7]同[6],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