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本章故事梗概:白孝文和白孝武回家务农,白嘉轩在决定了由白孝文继承族长、由白孝武进山打理药材铺之后,便给白孝文完婚。鹿三为黑娃引回田小娥而染上心病,白嘉轩出面相劝也无济于事。白嘉轩严厉管束白孝文的日常行为,甚至因其贪恋床笫而疾言厉色。同时鹿子霖因鹿兆鹏不认可父母包办的婚姻而十分苦恼,最后竟至由老父亲出面将鹿兆鹏哄骗回家。

●黑娃与田小娥的结合虽然不合宗族的规矩,但二人相濡以沫、彼此珍惜,生活倒也自得。白嘉轩不许他们进祠堂拜祖,黑娃也知道这是族规所定,后面也曾说及自己面对村里人的斜眼整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所以对此他也无可怪罪,至少表面上怨不得白嘉轩。不过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生活,没脸跟人说话并不妨碍他仍然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不怕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但问题是,他不在意的事情鹿三和白嘉轩反倒在意,白嘉轩更是亲自出面加以劝导,只是白嘉轩和鹿三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无法打动他半分。这二人的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对田小娥的极度不屑,白嘉轩说:“这个女人你不能要,这个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而鹿三更是激烈:“这号女人死了倒干净。”白嘉轩与鹿三的态度也正是出于这一点。但具体到黑娃与田小娥这两人来说,情况又有特别之处。田小娥作为小妾,与长工有私,自是有违规范,主家将其休弃也在情理之中。按照传统的观念,这种女人也就打上了坏女人的烙印,一般人若要迎娶有所掂量也不为怪。但问题是现在要娶田小娥的正是与她有私的黑娃本人,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双方都有责任,如果黑娃也娶不得,别人就更加娶不得,田小娥只有死路一条,这显然是很不人道的,这也正体现了传统文化“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的一面,不仅是“知”,实际上还有“顾”。况且对上面说的双方都有责任这一点,白嘉轩和鹿三似乎也缺乏清醒认识,黑娃不妨再娶,而小娥却无法再嫁,这显然存在着对女性的偏见和歧视,说明那个时代他们在男女问题和婚姻问题上存在着很大的误区,多少存在着普遍缺乏对男女尊重的自私之心。但是当时的风气亦是如此,谁又能公然地撕开它对人们生活的笼罩呢?当时的黑娃自然无法反驳白嘉轩,也无法说出相反的理由来,可他本能地觉得他根本做不到白嘉轩所要求他的,这就是黑娃的执拗,他是用行为而不是言语(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抵制着白嘉轩的亲自开导,以致后者颇感失望地感叹着黑娃“看不透眼皮底下的沟坎”。直到后来鹿兆鹏赞许黑娃婚姻的那一番话:“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才算真正说到他的心里去了,可以说道出了他的心声,他想不到自己懵懂中所做的事情,居然会有人将它说得如此上心,他在兆鹏面前“惊恐地瞪大眼睛”和之后的“恍然大悟”也就不奇怪了。

●白孝文尝到男女之事的神奇滋味以后,变得毫无节制地放纵,其祖母对他的各种劝阻竟不产生任何作用,阳奉阴违的背后反而是变本加厉,这里其实已露出白孝文性格的某种端倪。最后是白嘉轩一番与性本身并无多大关系的警示镇住了他:“你要是连炕上那一点豪狠都使不出来,我就敢断定你一辈子成不了一件大事,你得明白,你在这院子里是——长子!”这是白嘉轩的性政治学、性社会学、性生理学,性绝对不仅仅属于男女,还附属于“大事”,联系着“长子”,“炕上”通着家族与社会。一方面,白嘉轩给孝文娶亲,有着早抱孙子的目的,这是血缘延续的需要,与“大事”“长子”是相关的;另一方面,他首先要求孝文能接好自己的班,不能让身体因为性事频繁而亏空,这是与“大事”和“长子”更加相关的,他要用这个“大事”和“长子”的“超我”去压制孝文的“本我”。表面上看他是成功了,但事实上是此时的白孝文尚在白嘉轩的掌控之下,后者的“超我”还能转化为前者本身的“超我”并有效地压制住自身的“本我”。不过这种压制与反压制的冲突是处在不断变化当中的,孰强孰弱情形不一,后来白孝文终于还是失足于此。

这段话里的“豪狠”一词,是陈忠实喜欢的字眼,常用来形容有担当有毅力的男子的作为。陈忠实当年写成《白鹿原》靠的就是这股“豪狠”的劲。他让白嘉轩当作一个“褒义”的词来使用,首先是觉得白嘉轩是推崇并担得起这个词的,其次是作为白嘉轩衡量评价一个男人能否成就“大事”的标准,这首先就体现在对自我的各种欲望,包括性欲的控制上。

白嘉轩首先注意到儿子孝文性欲过度的迹象,他意识到其中问题的严重性,这一点上面已经分析过。他知道是儿子“崽娃子贪色”,却要仙草“给那媳妇亮亮耳”。要仙草去说,自然是只能对媳妇说;而仙草却也没有自己去说,而是把这任务交给了责任心极强的婆婆。婆婆一味怪罪孙媳妇的态度根本没有效果,因为问题的症结还在孝文身上,跟他媳妇说并不管用。这使得白嘉轩最后还得亲自出马,对儿子上纲上线地教导一番,方使事情有了转机。这里白嘉轩原先期待儿子能够“闻过则改”而无论“闻之何方、何人”的结果并未实现,他直接出面实属迫不得已,另外这一细节里人物的进退应付描写也呈现了家庭内部成员间的不同处境和微妙关系,表现得不仅细腻,而且生动。

●鹿子霖企图以断绝经济资助这种旧式的办法迫使鹿兆鹏回家,殊不知,这正是对待鹿兆鹏这一代选择新的革命道路的人最不管用的方法,反而更激起他们立志反抗的斗志和决心。鹿子霖虽然与白嘉轩不同,他已脱离传统的宗法体制而进入“革命”阵营,但他的那个“革命”不过只停留在政治权力的层次,在文化观念上还离不开当时的乡村意识形态,这正是儿子选择的“革命”给他这个也宣称“革命”的父亲带来的苦恼。即便鹿兆鹏回到了离家只有三里的原上担任校长,仍是坚持不回家,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鹿子霖与白嘉轩的不同。当然这最后的一次惩罚是由他的老父亲替他完成了,虽然场面上比较具有戏剧性,但也并没有起到扭转的作用。靠这种传统的粗暴的强制手段显然已经不可能对已经接受了新的思想观念的年轻一代产生实际的作用,习惯于“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做法对于希望从整体上建立新的制度的一代人来说无异于南辕北辙。鹿子霖的断绝经济资助加上抽耳光的办法不过是上述做法的翻版,早已过时不说,而且会让初萌革命激情的年轻人产生更大的对抗心理,这种代际之间的鸿沟,已经远远不是管束是否严厉那么简单了,而是带有时代和社会变化的复杂因素,这就是鹿兆鹏与鹿子霖以及整个家庭越走越远的原因。鹿子霖为此事纠结,一方面固然是面对村民的观望,另一个很大的因素是他无法面对冷先生,后者的声望、为人使他只能猛吞进退两难的苦水。作为婚姻的包办人,与冷先生结亲本就有利害上的考虑,而任何不理想的结局同样会带来利益攸关的影响,他既非常清楚这种遭受众人耻笑、唾骂的可能,也知道一旦与冷先生反目成仇,甚至当冷先生主动降低姿态,让鹿家以休书了结时,鹿子霖不仅不敢接受,反倒当成是挤对和“将他军”,这从鹿子霖说的“休书的事你再不要说第二回,说一回就够兄弟受一辈子了”可以看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鹿子霖身为基层政权的官员,对此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另一方面,他的颜面和名声还在传统的宗族格局之内,他还没有走到可以完全将后者弃之不顾的程度和地步,这也是鹿子霖有着诸多苦恼和烦心事的原因。

●守着活寡的兆鹏媳妇忍受着难熬的孤寂之苦,她自然渴望拥有正常的男女之情,因此她对田小娥产生羡慕和忌妒的心理。虽然只是一念之间的罪恶感,却是很有力度的对人性真实的揭示。她虽然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说服自己根本不必或不屑去忌妒或羡慕田小娥,但就是这一万条理由也遮盖不住自己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内心瞬间冲动,她服膺那一万条理由,但她更无法逃避真实的内心。邢小利所著《陈忠实传》[1]载,陈忠实平时很欣赏刘勰说的“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并认为前一句讲的是生活体验,后一句讲的是生命体验。因此对生命体验的捕捉就成了陈忠实创作《白鹿原》的一个自觉追求。兆鹏媳妇内心的瞬间冲动就属于生命体验,而她继而产生的为这种邪念感到懊悔、罪过之类不过只是一般的生活体验。古诗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短暂的一相逢因为发自内心,是身心融为一体的付出,当然比无数乏味的应付更加珍贵。兆鹏媳妇作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性,她的念想和需求无可厚非,而且完全可以大胆地在心里想象能像小娥一样尽男女之欢,正如“梦里她和他一起厮搂着羊痫疯似的颤抖,奇妙的颤抖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作者特地将小娥作为兆鹏媳妇内心羡慕的对象,这并不唐突和过分,而是真实表现了一个青年女性对性的渴望。就这一点来说,选择田小娥最能激发起她这样的意识。但兆鹏媳妇毕竟又不是田小娥,一旦她意识到超出性爱的东西,比如小娥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黑娃是个什么样的人,而自己的丈夫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她马上就回过神来,回到了“无数”当中,从而就自责和懊悔起来,然后竭力用自己这样的人去否定小娥那样的人,只是这两种不同的心态给她带来的心理体验却是不同的,前者会让她产生瞬间的激动,后者给她的是漫长的煎熬。可以说,正是通过这两个不同命运的女性的对比,作者表达了对包办的无爱的婚姻的审视和没有自主权利的女性的同情,而鹿冷氏更为不幸的是她还有名义上的家庭和丈夫,连得贞节牌坊的机会都没有,尽管这种贞节牌坊也是建立在不人道的基础之上的。

对于小说创作来说,上面提到的对“生命体验”的把握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写出了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才能真正抓住一个人的最本质和最重要的性格和内心。对于作者来说,这并不是仅仅靠对文学知识的了解和掌握就能做到的。这是一种真正的创作的才能,需要对人的既深刻又丰富同时还要既朴实又细致的理解。陈忠实曾自言:“我很清醒,因为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所得的文学知识均是自学的。”虽然说文学知识通过学习可以弥补,但捕捉和表现生命体验需要某种天赋,尽管这也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理论上的认知,但真正体现在具体的创作之中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鹿泰恒老爷子亲自出面叫鹿兆鹏回家,采取的策略步骤颇有戏剧性。开始是极力降低姿态,故意引发众人的关注和好奇,但真正的意图还是对自己很自信的最后手段的显示,可以说是真正以退为进,他最终是要施展出他的绝招,那就是倏忽间“猛然转回身抡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鹏打得跌翻在地”,一句“真个还由了你了”完全露出家长制的真实面目。这一段描写非常生动,突出了鹿泰恒老成而干练的个性,也侧面表现出鹿氏一门在白鹿村之所以有如此地位,确有其家族内部的某种传承。只是因为时代,他的制约力和影响力已经无法约束住鹿兆鹏这样的“叛逆者”,尽管这段描写令读者印象很深,但它事实上并没对鹿兆鹏产生实质的影响,鹿兆鹏最终还是“真个由了自己”并且一条道走到底了。

注释:

[1]邢小利:《陈忠实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0页。

[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