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章故事梗概:乌鸦兵进驻白鹿原,无休无止地征集粮食。自立门户的黑娃靠替人打工维持生计,鹿兆鹏称赞他敢于反对包办婚姻,无视陈腐的宗族秩序,动员他参与响应北伐军的革命行动,首先烧毁了匪兵的粮台。
●持枪的士兵开进白鹿原,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预示着现代政治动荡对乡村的波及和影响,接下来的征粮等行为更是搅乱了白鹿原原有的各种秩序,他们不仅冲击了白嘉轩的宗族管理模式,也冲击了田福贤、鹿子霖的乡干部管理模式。在鹿兆鹏眼里,他们是反革命军阀手下的反动武装,在村民眼里,他们自己不敢招惹的兵痞强盗,而作为传统宗族和现代政治的头面人物的白嘉轩和鹿子霖也只有夹在当中供其驱使,除了满足他们的要求之外,任何道理在他们面前都没有陈述的余地。这些虽然与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关系不大,却展现了当时社会不宁、民众粮税加重的历史实际,必定会使乡村原有的各种势力出现新的博弈和动向,更是鹿兆鹏、白灵等年轻革命者开展乡村革命的契机。对于持枪士兵这些完全的外来“入侵者”,白嘉轩、鹿子霖不会将他们当作认真对付的敌人,只不过表面应付,心里盼望他们早日滚蛋;而对鹿兆鹏这些致力于革命的人来说,唤起民众、反对封建军阀自是他们应有的职责,他们从事的斗争是不会像白嘉轩和鹿子霖那样仅仅局限于白鹿原的。
●黑娃、田小娥二人虽然进不了祠堂,在远离村民的破窑洞中居住,并且因受到众人的另眼相看而几乎与人也没有什么来往,处在传统宗法秩序鄙弃的最下层,但正如鹿兆鹏所说的,“不让拜祖宗你们活得更好更自在”。他们在破窑里,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所激动。当黑娃说出“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和小娥说出“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时,你不能不感到,这也许是白鹿原上第一对真正因为追求爱而拥有爱才生活在一起的人,而且是在挑战了神圣的宗族规范之后才获得的,就这一点来说,后来鹿兆鹏对他们的羡慕和称赞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也许正是这种情感上的亲近,鹿兆鹏把最先动员参与反对封建秩序斗争的目光投向了他。这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作为新的社会制度的追求者的鹿兆鹏在旧有的制度格局里选择同伴的时候,目光没有首先投向原有格局中的那些“合格分子”,而投向黑娃这样的“出格分子”,用黑娃自己的话说就是“村里人不管穷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尽管鹿兆鹏称赞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太伟大了”,但这话让黑娃自己听来都“茫然不知所措”,可见黑娃本身并不具备这些超前意识,只是他的这种自发的行为被鹿兆鹏这样的鼓动者上升到了自觉的层次上加以肯定和阐释。这些“出格分子”本身也许因为压抑而具有某种反抗性,虽然他们自身常常也认可自己的“罪过”,但在新旧秩序转换这种具有天翻地覆特点的变动和挑战中,能够最先适应的往往不是旧有系统中的所谓“合格者”和“能者”,而恰恰是那些“出格者”或“弱者”,是他们拥有可能被动员的政治基础,这是政治斗争所具有的不同于其他领域发展的特点。我们注意到,黑娃被鹿兆鹏鼓动得兴奋起来,表示“你叫我来就为说这话吗?早知这样我早来了”。但鹿兆鹏针对黑娃说的并非以往革命小说中所见的从阶级矛盾和斗争入手的革命动员理论,而是由黑娃的亲身经历引发的新旧文化观念的冲突。事实上,用经济剥削和阶级斗争的话语来“启蒙”黑娃,不说肯定会无功而返,至少效果会大打折扣。小说中黑娃帮过工的几个财主,无论白嘉轩,还是郭举人和黄老五,在这方面都找不出让黑娃忌恨的地方,甚至还都记着他们的“仁义”和“慈善”,因此黑娃的起而叛逆,是源于性格压抑的释放和文化人格的实现,事实上也是现代社会许多投奔革命的年轻人起初的真实写照。至于鹿兆鹏和白灵革命的动机也有几分相似的因素,只是这方面的描写在我们以往的许多文学作品中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和展开,并且还有某种有意地遮蔽和忽略的成分。
●黑娃与鹿兆鹏、白孝文之间的关系是值得我们深入玩味的,其中体现的人际关系的复杂性使我们不能想当然地仅仅在表面就事论事。就家庭的联系而言,黑娃本该与白孝文更亲近些,两人却始终不相投,不仅在学堂读书时就亲近不起来,后来彼此之间甚至还有着诸多恩怨,不仅有田小娥的纠葛,更有最后白孝文的陷害,对黑娃的死有着直接的作用。白孝文对黑娃似乎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露出的东家少爷对长工子弟的优越感,即便他后来自己从族长继承人的位子跌落,但对黑娃的这种优越心理仍然存在。但黑娃与鹿兆鹏之间一直相处融洽,兆鹏与他虽说不上推心置腹,但也算彼此信任,在人生几个重要时刻两人均有密切沟通。应该说,是鹿兆鹏鼓动黑娃从宗族叛逆走上革命之路。但也因为鹿兆鹏更多地看重和欣赏黑娃的反抗性格而缺乏相应的教育和引领,终对后者一生走着一条摸爬滚打的坎坷之路负有一定责任。黑娃后半生立志“学为好人”与鹿兆鹏并没有深刻的关系,甚至在后者眼里都有些迂腐,这从兆鹏对黑娃回归祠堂的不以为然就可以看得出来。黑娃最后响应兆鹏的起义召唤虽有相互默契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时势使然。总之,黑娃对兆鹏是钦服,几乎言听计从,而兆鹏对黑娃则是信任和使唤,本章所写即二人不再是孩童玩伴和读书同学,而是走上社会开启人生以后相互合作的开始。虽然兆鹏对黑娃说他在白鹿村只佩服黑娃,就因为黑娃敢反抗封建婚姻,这话的真正效果却是换来了黑娃对兆鹏的真心佩服。因为只有兆鹏让他第一次抬起头来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他在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宗法文化氛围里第一次获得了舒心的机会,因此黑娃对兆鹏的知己之感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是一种道地的生命体验。我们还可以再来看一下白孝文与鹿兆鹏之间的关系。在小说的第五章里,作者写到黑娃、孝文、兆鹏三人在学堂念书时,曾蒙徐先生之允一道去砍树枝,结果三人偷偷跑去看牲口接种,回来挨了徐先生的板子以及接下来受到各自家长的惩罚,这是这个三人小团体的第一次集中表现,这次表现的结局是不妙的,以致鹿三产生了怕黑娃带坏了白孝文的念头,而黑娃也不再想继续念书,是白嘉轩牵着他走进学校的。小说最后写到黑娃、孝文所在的保安团在兆鹏的策动下起义,三人又有一次在一起的机会,此外则基本是三人中的两人相见。兆鹏与孝文离开学校以后基本是相互为敌,彼此提防,但同宗兄弟的缘由又使得两人总有瓜葛。作为白鹿原上第二代人的代表性人物,这三人各自代表了传统秩序和文化出现松动、新的思想观念和文化产生之际年轻人的理想、人性和欲望的不同走势,其相互之间的关系在此背景下难免错综复杂、一言难尽,其中值得探究的东西很多。我们可以将此三人世界视为一个特殊的组合,笔者在参编写作《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时,用了一个词语,叫“三人组合”[1]。这种三人组合也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关系来表现人物,但并非以往常见的二人对应的关系,而是三人小世界的组合关系。在整个小说中这种三人组合出现了很多,比如朱先生与白嘉轩和鹿子霖、冷先生与白嘉轩和鹿子霖、鹿三与白嘉轩和鹿子霖,年轻一辈的黑娃与鹿兆鹏和白孝文、白灵与鹿兆鹏和鹿兆海,以及田小娥与黑娃和白孝文。每一个三人组合都有很丰富的内涵,是整个小说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小说人物相互关联的节点,同时各自的性格特征也在这种组合里得到对比和衬托,是值得读者注意的一个写作特征,从这些“三人组合”入手去把握小说中的人物对我们理解整部小说会有很大的帮助。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组织农民革命,首先想到动员黑娃。而启蒙教育的入手就是对他自由婚姻的肯定,一番与众人截然相反的评价令黑娃简直弄不清鹿兆鹏到底是对他真的称赞还是寻开心。紧接着鹿兆鹏的因势利导彻底让黑娃如释重负,第一次从饱受诟病的压抑中得到想都不敢想的心理满足,他仿佛醍醐灌顶般地对自己的行为以及未来有了一点信心。本来觉得“一个堂堂的校长与一个扛活的苦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的他主动对兆鹏说道:“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帮上忙,尽管说好了。”这就是彼此之间有了信任之后的情形。鹿兆鹏接下来的计划也就十分顺利地得到了黑娃毫不犹豫的响应,尽管他还并不十分清楚火烧粮台行为的革命意义,对鹿兆鹏的讲解也是似懂非懂。可以说,此后黑娃在参与整个农民革命的过程中,基本上都处于这样一种似懂非懂但不乏激情的状态。应当说,鹿兆鹏的启蒙和煽动是非常高效的,但同时难免有粗糙的一面,关键是鹿兆鹏抓住了黑娃的心理,从他最敏感的领域激发他的革命激情,给他展示摆脱压抑、昂首为人的前景,对于一个本来就具有反抗性的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顺其自然又水到渠成的呢?而说其粗糙,则是动员之时,此法纵然有效,而要使其持续,则还要“讲理”的巩固,而事实上黑娃一生跌跌撞撞与“理”的缺乏不无关系。
●由鹿兆鹏、黑娃点燃的一把冲天的烈火虽然在村民面前大大灭了“乌鸦兵”的气焰,但同时又引来了新一轮更加苛酷的征粮,这自然会使得村民更加不满,于是武力恐吓和镇压成了重要的保障,军阀混战使白鹿原陷入了民不聊生的境地。
注释:
[1]徐德明、谢昭新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下)》,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