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本章故事梗概:白嘉轩依据《乡约》整治风气,惩罚赌鬼和烟鬼。冷先生有意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许配给白家和鹿家,而且得以实现,白嘉轩、鹿子霖和冷先生结成相互的姻亲。县长拜访白嘉轩,动员白嘉轩参加全县的参议会。白嘉轩阻止了仙草逼白灵裹脚并且将她送入徐先生的学堂,后白灵私自跑进城里上学。黑娃拒绝了鹿三要他去白家帮工的想法,坚持要自己出远门打工,这一举动引发了其后父子反目的后果。

●白嘉轩惩罚鸦片烟鬼和赌博鬼值得玩味,其根本意图之一就是做给鹿子霖——鹿“乡约”看,证明宗族还是要继续管事的,而他才是白鹿村管事的人。白嘉轩对烟毒的一番话虽然颇动感情,但多少也有些表演成分甚至是虚伪的,因为此前他正是在白鹿村种烟的第一人。虽然小说里写他只种了鸦片而并没有吸食,但种植比吸食危害更大,因此他的义正词严多少有些滑稽。他的惩罚措施也比较严厉,绝不为被惩罚者的痛哭流涕所迷惑,体现了极强的执行力。但他同时又有柔的一面,让赌博输的人取回赌资、派人找回外出要饭的抽大烟人的家属并提议用祠堂存的官粮周济他们,这使他在族人中获得好评。这正是一个集《乡约》的制定者、裁判者与执行者于一身的族长的优越之处,白嘉轩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

●冷先生的两个女儿分别和鹿子霖与白嘉轩的儿子定亲,体现了冷先生的利益取舍,他凭医术吃饭,虽无害人之心,却不可能没有存身之念。陈晓明认为他身上体现了道家文化,[1]理由是他相信风水,建议白嘉轩请阴阳先生看看风水、禳治禳治。作为医生,相信并采用一些道家理论这很正常,但一味上纲断定归属某家未免牵强,其实情形倒是复杂共存的。他后来倾尽家存、不计一切搭救鹿兆鹏并申明女子“从一而终”是他家的门风就很难用道家观念来解释,还有他敏锐地观察和了解白鹿原上各种政治风云也是如此。他十分清楚,无论鹿家还是白家,只要得罪任何一家,他都很难在这个镇子上立足。而白家和鹿家也需要这样一个联姻,撇开冷先生本人在原上的名声地位不论,他们也都清楚,他们之间只能暗斗,而绝不可明争,中间有一个冷先生,既误不了暗斗,又可化解和减少明争。冷先生虽是外乡人,但他无论身份和为人在村里有无法替代的位置。之前白嘉轩和鹿子霖为李寡妇卖地的事斗殴,旁人劝解都免不了或偏白家或偏鹿家的嫌疑,只有他一声“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足”,这便显出他的作用。白嘉轩执意要把冷先生的二女儿许给二儿子孝武而不是大儿子孝文,是要避免自家大儿子成为排在鹿家大儿子之后的冷家二女婿,处处不肯落于下风,也正是有一种暗斗的心思。当然白嘉轩让孝武与冷先生的女儿结亲,还有一个原因是由小说情节的发展来决定的。后面白孝文走向了堕落,几乎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倘若她是冷先生的女儿,这就对白嘉轩与冷先生的关系牵扯太大,许多情节都会改变,而且嫁给鹿家鹿兆鹏的大女儿是那样的结局,二女儿如果也因白孝文而饿死,则嫁给白、鹿两家就几乎无区别,这不符合冷先生后来近白而远鹿的变化,而换成现在这样的情形,许多问题都不存在了。

●县长拜访白嘉轩,这使得白嘉轩颇为感动,其实这完全是因为对方是县长。白嘉轩要学为好人,其信条就是“自耕自种而食,自纺自织而衣”,这种农耕社会的标准带有明显的封建性,显然与县长要推行的民主政治是两码事。他听县长说要让百姓说了算,他马上回应,百姓乱口纷纷,咋个说了算?“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完全是族长治宗族的思维。当然在一些具体的细节问题上,白嘉轩也表现出了他开明的一面,比如男人剪掉辫子、女人不再裹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两条也在朱先生拥护“反正”文告十八条中的三条之内,至于其他的一些原则性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之后到来的各种事实表明,白嘉轩与现代政治即将带来的一切,包括田福贤、鹿子霖等新兴基层权势和后一辈追求更新的人生的鹿兆鹏、白灵等的价值距离越来越大,冲突也不可避免,此处不过是开始渐渐拉开了序幕。

●白嘉轩“参”的第一条意见就是不要在白鹿原上驻兵,因为“白鹿原上自古没扎过兵营,没有战事,要这些人做啥”。他不知道地方统治者的理由是“加强地方治安,保护民众正常生产”,这就与他宗族自治的传统观念不一致了,至少有那么一点不尊重和不放心,在他看来,“庄稼人自古也没叫谁保卫过倒安宁”,但何县长的一番防范“白狼”之论,一下把问题捅到一村一族之外,这就让他无语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的乡村自治确曾是古代非常有效的治理方式,但它基本是基于维持一族一村的秩序而建立的,现代社会变化带来的超出村族之外的纷争则主要不在其应对之中,所以刚刚上任“总乡约”和“乡约”的田福贤和鹿子霖就对白嘉轩整天就只知道在祠堂里弄事很不屑,似乎他们权力涉及的领域比白嘉轩要宽广得多。在现代政治斗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以面对宗族内部纷争为主的权力机制日渐式微有着内在的必然性,民国政府的权力设计显然与传统宗法社会的权力机制有着不同的出发点和目的。

在县长拜访白嘉轩时,夹在当中的基层官员田福贤和鹿子霖的角色是耐人寻味的。他们一方面要表现出对上的积极和殷勤,努力做出让上级满意的样子,这就要揣摩上级的意图,了解他们到底满意什么、不满意什么。另一方面又希望下面的人能尽量让上级满意,但又不能让这种满意会对他们自己不利,于是他们在中间还要引导、弹拨,甚至弥合,遇上了白嘉轩这样实力强劲的人物,往往还很难控制住局面。一开始田福贤要鹿子霖把白嘉轩喊来见县长,就遭到县长的否定,这就说明他们的做派与县长的民主做派尚未对路。官员下访民间,以往我们关注的大都是两头,其实最辛苦和紧张的常常是中间,这实际上不是一个只有两端的天平,而是一个有着三重利益的三角。

●白嘉轩面对聪颖的女儿白灵,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白鹿是白家的吉祥物,白嘉轩没有从儿子身上想到它,却把这份厚爱赋予了女儿,显然白嘉轩希望女儿既有白鹿那样的福运,又有家族基因的承载,应当说,事实上白灵的优异也确实体现出了这些因素。只是,白嘉轩对这些的理解是出于他的时代认识水准的,他不知道秉持这些基因的女儿在属于她自己的时代会将它兑现为什么。“白嘉轩的时代”与“白灵的时代”的时间交错使两个根本不同的事物在同时运行,尽管他非常破例地允许了女儿要上学等要求,却绝未料到这些对于白灵来说远远不够,她的志向大大超过白嘉轩所能许可的最高限度,突破了他在溺爱的情感主使下所承受的底线。她自己偷跑进城念书,当白嘉轩找到她时,他根本想不到她会以死相抗,导致“他似乎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不知此时的白嘉轩是否仍然“想到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鹿三家的黑娃与白嘉轩家的白灵有着某种相似性,个性都很强,小小年纪就喜欢凡事自己做主,只是鹿三不敢奢望像白嘉轩那样将白灵与白鹿联系起来。他一心要黑娃秉持他的信条,在白嘉轩这样仁义的财东家做一个尽职的好长工。然而黑娃对自己的命运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有着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这种意识源于生命本能的冲动,源于桀骜不驯的天性。他承受不了白嘉轩那挺得过直的腰杆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虽然他讲不清其中的道理,但他对自己的心理感受丝毫也不含糊,正是这种心理因素导致他走上一条另类的反叛之路,所作所为与鹿三的心意完全相悖,其情形与白灵在白嘉轩心目中几乎一样。黑娃的性格形成有着多方面原因,涉及人生经历和背景导致的人格心理等多方面的内在隐秘,目前评论者关于黑娃的研究大都关注的是他一系列外在行为,而对产生这些行为的内在性格成因还深入得不够,甚至可以说忽略了相当一部分。从白灵和黑娃的性格塑造来看,遗传基因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有机构成,并不能简单地先入为主地从中选出几种单纯需要的元素往所分析的人物身上硬贴,即便同一种元素,在不同的时代环境影响下还会发生变化。虽然黑娃身上仍然有着与鹿三性格相同的地方,比如自尊、执拗、缺少灵活性,因为完全行进在不同的价值轨迹上,其行为后果也就大相径庭。最典型的事情莫过于二人的娶亲。当年白秉德为鹿三成家连订带娶一手包揽,成了鹿三夫妻认定白家仁义的证明,而今白嘉轩劝黑娃甩掉田小娥,娶亲一事也由他负责,黑娃却无动于衷,根本与白嘉轩想不到一处,反而是我行我素、一念到底!最终走上后来鹿兆鹏夸他是白鹿村里第一个实现自由恋爱的人的路子,而在鹿三眼里则完全是无法容忍的忤逆!尽管在白嘉轩的眼里,白灵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显得悖谬,但她主要体现在对白嘉轩意志的拒绝上,而不像黑娃直接将忤逆的行为上演在他和鹿三的眼皮底下,二者既有相似,也有区别。如果说黑娃是直接唱对台戏,那么白灵则是以转身远去来表示自己的选择,很明显黑娃身上有着更多反抗的本能与天性,而白灵则更多地向往新的召唤和图景。因此,黑娃对现实的不满并未导致他离开现实,而是要自己创造出一种他认可的现实;而白灵则起舞于现实和心中的憧憬之间。

注释:

[1]陈晓明:《乡村自然史与激进现代性——〈白鹿原〉与“90年代”的历史源起》,《学术月刊》,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