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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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作为埃斯库罗斯的学生,曾经在戏剧比赛中光荣地击败了这位“悲剧之父”,而成为了“戏剧中的荷马”。作为希腊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的同时代人与崇拜者,他属于雅典城邦温和的民主派,曾两次当选为大将,参加过希波战争与伯罗奔尼撒战争。在他130余部剧作中,流传至今的仅七部。他在《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等代表作中,沉重地流露出雅典城邦奴隶主民主派对神及命运力量的困惑不解,以及对人类存在等一系列永恒命题的悲愤的质询。

《俄狄浦斯王》(约前431)讲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杀父娶母的故事,一个关于“人”的谜语的古老寓言:忒拜城的国王拉伊俄斯从神谕中得知,他的儿子将杀父娶母,便命仆人将俄狄浦斯抛于荒野。但仆人不忍,便将婴儿托付给一个牧人。后者是科任托斯国王的仆人。因此,俄狄浦斯成了科任托斯国王的养子。俄狄浦斯长大后得知他将杀父娶母的预言,就出走避难。途中与一老人争执,并杀死了他。后来他又铲除了忒拜城的灾星——斯芬克斯,狮身人面的妖怪,从而被刚失去国王的忒拜人拥为新王,并娶了老王的王后为妻,生下两男两女。

剧首,瘟疫笼罩忒拜,灾难频频降临。俄狄浦斯王从神谕中得知,这是由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所致,便决定追查凶手。最后他发现杀父娶母的罪行是他一人所为时,便勇敢地承担责任,刺瞎双目,自我流放。

戏剧内在冲突的缘起被索福克勒斯在一个小插曲——斯芬克斯之谜中巧妙地提示出来。斯芬克斯的谜面是:什么动物早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下午三只脚?事实上,俄狄浦斯的回答似是而非。“人”的谜底并未真正揭示命运之神早已为他设置的谜中之谜。

祭司在开场时对俄狄浦斯宣称:“我们乞求你的帮助,并非将你视同神祇,而是将你看成人中之最。”但这个人与神之间的巨大冲突命题一上来就被俄狄浦斯忘记了。

整部作品的情节像那个谜语一样扑朔迷离。悲剧的主题也恰恰是建立在这个谜语基础之上的。俄狄浦斯在剧中是一个僭主,而非国王。国王是靠血统取得权力;僭主凭借头脑与力量执政。作为“异乡人”执政于忒拜,俄狄浦斯感到自豪:“这绝对的权力是与群众、金钱一起赢得的奖赏。”但事实构成了对他的莫大讥讽:从才能上来说,他是僭主;但从血统上说,他也是忒拜的合法国王。他不仅是自为的僭主,更是天生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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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由于回答了一个谜语而赢得一座城市和一位王后。他的骄傲来自他没有依靠神谕或其它帮助,只靠自己的智慧解答了难题——这个谜底就是“人”。

“人”,在索福克勒斯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呢?同时代的哲学家普罗塔格拉斯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时期的希腊人认为人是宇宙的中心,过去的神的地位已为智慧的人类所取代。人实际上已与神等同,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俄狄浦斯在剧中大言不惭——他可以主宰元素、海洋、土地、飞鸟、走兽及鱼类,能够控制他所处的环境。他将人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凡人以为他是天神,他也信以为真。他看不起阳光下紧闭双目的盲先知,在他看来,先知“只看得见黑暗”。

他在剧首的问题是:谁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随着真相的披露,这个问题演变为:我是谁?问题的演变包含着人与神之间的冲突。我们分明看见一个威严的国王,一个幸运之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乱伦的小人,一个肮脏不堪的罪犯;他由“人中之最”骤降为“众矢之的”。他对世界的态度也由骄傲的“我必须统治”改为谦恭的“我必须服从”。他讥笑过阳光下的盲先知,但全知全能的他此刻却被置于永恒的黑暗之中。他为刺眼的阳光付出了双目的代价;他曾流落他乡,并重返故里。但现在他的合法的王位没有得到,作为僭主的权杖也丧失了,他再一次被驱逐出境,并永远流浪。一切都具有讽刺意味,一切都充满了命运的残酷的“突转”。追询者成为追询的对象;猎人变成猎物;医生成了病人;调查者就是罪犯;救星变为了被拯救的人。

此时,我们再一次想起了“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名言。在这部悲剧中,人的尺度被取消了。索福克勒斯告诉人们:人不过是人。他不等于神,就像俄狄浦斯最终也不过是他自己而已。作家有意塑造了人人称颂的国王与玷污了母亲床榻的罪犯这两个俄狄浦斯。戏剧情节的全部推进就是让前一个俄狄浦斯寻找后一个俄狄浦斯;悲剧冲突的最终归向是将两个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俄狄浦斯合二为一。

俄狄浦斯(Oedipus)一词原意为“肿胀的脚”。这使人联想到他被弃荒郊的遭遇。同时,这一词还意味着“懂得脚的谜语的人”。“俄狄浦斯”一词的希腊原文分为两部分:前面音节意为“我知道”(这是俄狄浦斯的口头禅)。后面音节意为“脚”,这几乎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烙印。他命中注定一生都是一个被驱逐的、用脚逃跑的人,是一个陷于痛苦的罪恶的深渊、无力拔出脚来的人。

意味深长的是,斯芬克斯之谜居然也是关于“脚”的。剧中人克瑞翁说:“斯芬克斯提醒我们去看我们的脚上有什么。”事实证明,并不是俄狄浦斯偶然来到忒拜,解答了忒拜人未能解答的难题,而是斯芬克斯一直在这里等待注定要来的俄狄浦斯。果然,俄狄浦斯来了。但他的回答掩盖了真正的疑问:人是什么?俄狄浦斯何许人也?他忽略了他幼年时曾肿胀的脚。他的脚因此踏在了并不属于他的土地。作为一个人,追求神的地位,试图超越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解脱的悲剧。人只能是人。人的足迹不能踏进神的天国!

俄狄浦斯的遭遇,在索福克勒斯看来,是命运的捉弄。在他笔下,命运不是具体的神,而是一种抽象的力量,一种邪恶的势力。作者不甘于让主人公屈从命运的摆布,而是强调了人的反抗精神。

最令俄狄浦斯痛苦的是,他越是担负全城的责任来追查凶手,就越是将自己弑父娶母的罪行呈现于自己的面前。他最初对人充满那么坚定的信心,但最终却一步步走入命运设置的绝境。他无论怎样逃避,也跳不出命运不可抗拒的罗网。

俄狄浦斯的形象典型地体现了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念:他被盲目、残酷的命运驱使,犯下了一系列罪孽,走向毁灭。他试图逃避厄运,但逃避却导致厄运。无意中的正当防卫成了杀父;因荣誉而得到的婚姻酿为乱伦。索福克勒斯认为他不是自觉的罪人,而是有罪的英雄。他之所以遭受苦难,与其说是由于他的过失,不如说是由于他的美德。既然命运无法逃避,作家便让这位英雄鼓起勇气,表现出斗争到底的气概与决心。俄狄浦斯在剧中自承其咎,自我流放,没有被命运所压倒,在命运前扮演了主动出击的角色。这种临危不惧、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就是希腊人的命运观念,也是希腊悲剧精神。

因此,西方批评家认为: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不仅是一位重要诗人的最伟大的创作和他所处时代的最高典型人物;他还是一系列作为西方文明所特有的进退维谷之境——人的真实性,以及他在宇宙间的适当位置问题——面前的人类的希望与绝望的象征的悲剧的主人公之一。”

所以,这部悲剧所表现的并不是人对命运的屈从,而是人对命运的一种极大的困惑、近于愤怒的质问和绝望的抗争。它的主题是人的主题。斯芬克斯之谜将留待我们人类世世代代解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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