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
19世纪俄罗斯的伟大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是继果戈里后又一位创造了俄罗斯民族戏剧的天才。他的代表作《大雷雨》(1860)叙述了在伏尔加河畔的一个愚昧、闭塞的小城里,一个商人家庭的儿媳卡杰琳娜,在与陈腐的封建宗法陋习的冲突中,无法忍受婆婆的虐待与内心剧烈动荡的痛苦,投河自尽的故事。
剧本发表的时间本身就昭示出,这是一个发生在封建农奴制王国最黑暗的前夜的故事。1861年2月,沙皇迫于农民反抗和代表广大农民利益的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斗争,不得不宣布“解放农奴,废除农奴制”。这也是俄国从农奴制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的标志。
《大雷雨》降临于改革的前夜。它的雷声与闪电是对这个专横残暴的小城的抗议,是积蕴已久的愤怒在黑暗的沉默中爆发。
剧本以伏尔加河畔优美的大自然景色为背景,而占据这方净土的却是那座被愚蠢和黑暗笼罩的外省小城。在这里,清新的空气和秀丽的风光无法唤醒死气沉沉、习惯于昏睡的人们。在美丽的夏日,在辽阔的天空下,在诱人欲醉的暖风吹袭中,卡里诺夫城的人们一味地聊天、祈祷、吃饭、睡觉。他们睡得十分早——然而,他们吃饱后,要是不睡觉,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们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们只是从朝圣的香客那里了解一点世界的模样。他们居然可以相信“还有个地方,那儿的人全长着狗头”这类无稽之谈,就连“立陶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深信不疑。人们对空洞、浅薄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封建专制、古风旧习、陈腐偏见扼杀了思想的活力。每个人几乎都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传统的惯性之中。
统治这个黑暗王国的有两个人:提郭意,城里最富有的商人,专横跋扈,没有教养,“靠骂人过日子”;借金钱势力为所欲为,随便侮辱人;常将家里人折磨得一连两个礼拜“躲到楼顶或堆房里”,妻子每天流泪。提郭意“把自己当作一个不可动摇的制度”,确信他的自由无边无际,他的拳头永远正确——因为在他看来,人不过是“一条蛆虫。我高兴放过你,就放过你;我高兴踩死你,就踩死你。”
另一个是富商的孀妇卡巴诺娃,与提郭意残酷虐待侄儿鲍利斯一样,卡巴诺娃严厉管束儿子奇虹,并折磨儿媳卡杰琳娜。卡巴诺娃是伪善与顽固势力的代表。她清醒地意识到人们开始破坏原有的世界秩序,“为了图快”而发明的火车,破坏了宗法制生活的宁静。她声明:“你就是撒金子给我,我也不坐它。”她对封建传统的维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尤其表现在她对年轻一代的婚姻生活的粗暴干涉之上。她看出儿媳卡杰琳娜在温柔善良外表下隐藏着的巨大热情的威胁。她将其视为一个潜在的敌手。当懦弱的儿子即将外出时,她当着儿媳训斥他:
卡巴诺娃:叫她(卡杰琳娜)对婆婆不要无礼。
奇虹:不要无礼!
卡巴诺娃:叫她尊敬婆婆像尊敬自己的母亲一样!
奇虹:卡佳,你要尊敬我妈妈像尊敬你自己的妈妈一样!
卡巴诺娃:叫她不要抄着手闲坐着,像位太太似的。
奇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干活儿。
卡巴诺娃:叫她不要盯着窗户外头看。
奇虹:可是妈,她什么时候……
卡巴诺娃:说呀,说呀!
奇虹:不要盯着窗户外头看!
卡巴诺娃:叫她当你不在家的时候,不要看年轻的小伙子。
…………
这一幕践踏人的尊严的残酷场景,我们在曹禺的《原野》中也同样看到过。然而,在这令人发指的黑暗王国之中,我们的卡杰琳娜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卡杰琳娜感情丰富,性格坚毅。渴望自由理想的内心冲突,使她在与其他人相同的窒息环境里,觉得是生活在监狱里,她赖以生存的力量是她对光明世界的想象和向往。她时常幻想那些到处是花园的国家,葱茏的树木,灿烂的花朵,远处飘漾着的天堂里传来的音乐和歌声。有时她甚至看到“好像有天使在光华里飞翔、唱歌”。这个内心躁动,思想新奇的姑娘,无法接受黑暗王国为她安排的一切清规戒律。她在深沉的悲哀中,真想能够飞走,逃离这个被迷信与粗野包围的世界。不过,人类真正的幸福王国又在哪里呢?她的冷冰冰的“监狱”根本不可能为她提供答案!
“有时候,一清早,太阳刚出来,我就跑到花园里去——跪在地上祷告,哭,连自己也不明白,祷告些什么,为什么哭……”卡杰琳娜甚至无法抒发这种苦恼,哪怕是改换一种形式。“在对丈夫柔情的激发中,她很想去拥抱他,——那老婆子却叫道:‘不要脸的东西,你要挂在脖子上吗?跪下去呀!’有一次,她要想一个人留下来,悄悄地悲哀一番,可是那婆婆却说,‘为什么不哭呀?’她要想找寻光明,空气,要想幻想,要想跳跃,浇灌她的耳朵,欣赏太阳,欣赏伏尔加河,问候各种各样的动物,——可是人们却强把她束缚起来,……”
她并不爱奇虹,尽管她是他的好妻子。她只是忠于妻子的职责。她的奇虹无法沟通她的内心激情。他甚至对妻子的热情困惑不解:“我简直猜不透你,卡佳,有时候你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更别提亲热了,可是有时候你却自己来缠着我。”他尽管也受母亲统治,但他是男人,还有可以逃出去痛快地喝酒的机会。他无法理解受到人格侮辱的卡佳孤独无助的苦痛与屈辱。
酷爱自由而又遭遇不幸的女子,开始还试图以忍耐来换取安宁——强迫自己去爱丈夫,服从婆婆。但一切努力均告失败之后,她呼喊道:“我活着,受苦,没有出头的日子。”
于是,寄寓于生活底层的两个灵魂互相靠近了:一个是卡巴诺娃魔爪下的柔弱女子,卡杰琳娜;另一个是提郭意专制下的受难者,鲍利斯。两个受压迫的人同病相怜。鲍利斯有教养,心灵高尚,谦虚纯朴,并且深深爱着卡杰琳娜。在奇虹外出之际,两颗备受痛苦的心灵在碰撞中闪出了爱情的火花。但黑暗王国从来也不允许有一丝光亮存在。在环境势力的压迫下,在雷声隆隆的拷问中,在内心的自我谴责下,卡杰琳娜忏悔了自己的“罪恶”。因此,鲍利斯被提郭意送到了西伯利亚。孤立无援的卡杰琳娜在失去了一切希望情况下,不甘与黑暗王国妥协,遂投河自尽,化作“大雷雨”中的一道刺眼的闪电,以示对黑暗王国的绝望的抗争。
卡佳投河是其在黑暗王国中的唯一命运。她的独立不羁、宁为玉碎的性格表现了俄罗斯人民在封建农奴制的生活高压下不畏牺牲、渴望解放的意志与决心。俄国年轻的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这样写道,卡杰琳娜是“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
《大雷雨》一剧在艺术上颇具特色,尤其是作者对“雷雨”的渲染。“雷雨”揭示了人物的内心冲突。第一次雷雨,卡佳紧张万分,认为不爱丈夫是一桩罪恶;第二次雷雨,她躲了起来。而半疯的贵妇人却说:“你藏到哪去,你躲不了上帝。”她的内心防线全然崩溃,当众忏悔了自己的“罪恶”——即与鲍利斯之间的爱情。
“雷雨”在推进作品节奏、气氛中起到了强调的作用——这在曹禺的《雷雨》中同样可以找到相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