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克——破碎的珍珠
舞台上的序幕是一幅荒凉的背景:悬崖、峭石、灰暗的塔楼。许多陌生的游人被一种莫明的力量驱使着,纷纷来到这个不毛之地。仿佛是痛苦,也许是失望,或者是由于命运的力量,催促盲目恐慌的人们来到这荒芜、旷远的原野上——
“我灰心失望,迷失了方向,行走在悬崖峭壁之间。”
以上就是西班牙巴洛克文学的代表作家卡尔德龙(1600—1681)的戏剧杰作《人生如梦》(1634)的开头。
所谓巴洛克文学是指文艺复兴后期所出现的一种文学艺术流派。巴洛克(baroque)原为葡萄牙语,指形状特殊的珍珠,含有装饰过分,奇形怪状之意。它最早用于视觉艺术,多指17世纪欧洲的一种建筑风格;引申到文学中来,则包含有结构复杂、形状奇特而又模糊等内涵。巴洛克文学状写的是一种悲剧性的病态情感与思想。与健康、明朗的文艺复兴文学相反,巴洛克文学格调忧郁、压抑,如低沉的呜咽。如果说文艺复兴的美学观是一颗和谐、完美、统一无缺的珍珠,那么巴洛克美学观则认为:重要的是打破形式上的完整与匀称,强调表现强度。它是一颗破碎的珍珠。与同一时期的古典主义相比,古典主义主张世界是一种明净、和谐的存在,是理性的有序的流露;而巴洛克作家认为,世界是怪诞的结合,毫无理性可言,它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和矛盾重重的。
卡尔德龙在《人生如梦》的哲学序幕中,用荒野的图景展示了世界的怪诞与恐怖,并用身不由己的人类的行动象征着在命运驱使下的渺小、卑琐的生命存在的模式。
帷幕进一步拉开,流浪者逐渐看清了黑暗中的塔楼及其打开的大门。打开的大门竟如深渊一般,黑夜中传出了有如呻吟的沉重叹息。显然,如果这不是一颗为痛苦折磨着的有罪的灵魂,便是一场厄运的可怕预兆。流浪者们惊慌逃窜,但两条腿却提不起来。终于,在坟墓般的塔楼里显现出了一具“活尸”——一个被锁在墙上,身著兽皮、半人半兽的生物。
原来,囚禁在塔楼里的是塞西斯蒙多,波兰国王的儿子。在他出生时,父王听信星相家的预言,认定他登基后将成为暴君,就当众宣布王子是个死婴,将其囚禁在荒山塔楼里,不许任何人接触。第一幕中,国王想起了已成年的王子,想试验一下预言的真伪,便将其麻醉后接回王宫。醒后的王子得知身世,又见王室豪华的环境,便执意复仇,杀死仆人,作恶多端。国王认为预言应验,便又将其麻醉,重新送回塔楼。王子醒来后,以为是南柯一梦,遂认定人生只是一场梦幻。
王子的遭遇究竟是人为的误解所致,还是自然的命运注定,这是卡尔德龙在剧中探讨的中心命题。王子对父王最初的决定极度愤慨:
“如果你不赐给我生命,
我不会对你埋怨,
你既然赐给我生命,
我就要对你诅咒,
是谁剥夺了我的生命,——”
激愤的抗议使我们联想到王子仿佛是罪人,而父王有如上帝。上帝创造了人,却又将人置于无边的苦难之海。对此,塞西斯蒙多大惑不解:
“啊,天,我真想知道,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才呱呱堕地,
就做了什么恶事?
这算什么正义公道?”
但卡尔德龙与剧中国王一样,并不赞同这种质疑。事实上,王子掌权后欲望膨胀,胡作非为,将仆人扔入深渊,与表兄决斗,想霸占女性、杀害教师、威胁国王。正如国王所说:“你,太傲慢,为所欲为……。”对他的最终的人生处方也只能是一支麻醉剂——送还塔楼。
那么,王子的罪恶究竟源于何处?这是一种先天的“原罪”,还是后天的人为压迫所致?卡尔德龙的回答——“生存是最大的罪孽”——并没有提供更充分的、更具体的,更令人信服的依据。剧中所阐发的基督教的理论思想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之间并没有达成某种意义上的、作者所期待的“契合”。
“或许,你是在睡梦中吧。”在百般无奈之际,卡尔德龙祭出了“人生如梦”这句著名的思想法宝。于是,塞西斯蒙多又被送回塔楼——他最初的所在。从囚笼到王宫,又从自由返归幽禁,瞬息万变的人生使他意识到,整个人生不过是一场更高意义上的梦幻:“国王睡熟了,他梦见了王国,做着自己的美梦”;富翁睡熟了,他在梦中看见了财富;穷人睡熟了,他梦见了贫困——“每个人都在做着生命的梦”。人生无非是追求某种幸福、欢乐与永恒,即做了美梦。为此,人们忙忙碌碌,吵吵闹闹,拥拥挤挤,碰碰撞撞,熙熙攘攘,浑浑噩噩——这正是人生的最大迷误。
王子的结论是:
“我们不再横行霸道,
不要再好胜逞强,
不要轻举妄动,
我们只是在睡梦中,
只是在睡梦中……”
既然“整个的人生是一场幻梦”,那么,人们就不必为生活而斗争了。对这一消极结论,王子后来的行动做了事实上的修订。当人民得知王子身分时,反对国王传位他人,拥戴他为王。可王子又以为是做梦。在忠于国家的思想前提下,塞西斯蒙多做出决定:
“命运啊,让我们去统治;
如果我睡着,不要唤醒我,
如果是真实的,不要使我入睡。
可是,不管真的还是做梦,
最要紧的还是好好干一场;”
在国王失败,跪在率领义军的王子面前乞求时,王子变得贤明而且慈悲。人生如梦的思想已经深深铭刻在他的心底。他即位后与表妹成亲。但这时,他仍搞不清这一切是真实,抑或梦幻。然而,他对上天对他的惩罚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耿耿于怀。他宽恕一切,甚至感激苦难对他的教育与拯救。他叫喊道:
“啊,上帝!
你剥夺了我的自由,
这是多么好啊!
不然我会成为狂妄的巨人……”
在《人生如梦》的主人公身上,不妨可以这样说,我们首先看到了一个“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这个叛逆的灵魂经过了千万年的磨难与忏悔,终于喊出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那句名言:“驯顺吧,高傲的人!”所以,我们最后在剧尾重新发现了一个内心趋于宁静的“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人生如梦》一剧节奏鲜明,气氛紧张,时空关系大幅度跳跃,令人目不暇接。屠格涅夫曾经这样写道:“在我过去读过或观赏过的戏剧中,这个戏剧的构思最为壮丽宏伟。在剧本中,充满了粗犷的力量,对生活的深刻而阴郁的蔑视,大胆惊人的思想和坚决的宗教狂热家的狂热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