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兰德娄的哲学戏剧
瑞典皇家学院在1934年为意大利剧作家皮兰德娄(1867—1936)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词中说:“作为一名道德主义者,皮兰德娄既不荒诞又无危害。孰是孰非,自有公论。一种崇高的传统的人道主义精神始终贯穿于他的人生观。深沉的悲观主义并未窒息理想主义;敏锐的思辩植根于生活的土壤。欢乐虽然没有弥漫他想象的空间,然而给予生活以尊严的一切依然能够从中呼吸到足够的空气。”
生活在意大利独立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这段历史时期内的皮兰德娄,其美学及哲学思想的形成不可避免地打下现实严酷的印痕:父亲的破产导致家道中衰;妻子由于精神受刺激而住进医院;战争中他的儿子身负重伤,成了战俘。一生只有三年幸福时光的剧作家甚至一度想用自杀了结痛苦。个人的不幸使得皮兰德娄的视野拓展到对意大利这个“贫困的帝国主义”本质的透辟认识之上。
作家早期创作多为影响不大的小说、诗歌。后来他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为剧本,逐渐为世人瞩目。时值世界大战爆发,他终于从残酷的现实中寻找到倾诉内心真实与思想体验的最佳形式。他说:“是战争使我发现了戏剧。”
在他看来,“人生是一出非常可悲的滑稽剧”。生活与形式、个人与存在、人与自我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既相互依存,又彼此失调的微妙关系。对生活的可悲的滑稽本质的发现,使他成了一个独特的“幽默作家”。与传统的幽默作家不同,皮兰德娄除了强调生活滑稽、荒诞的喜剧性质外,还通过严肃的思考对其产生辛酸的怜悯。他的创作侧重点不流于俗。如他所说:“一般作家只注意身体,幽默作家注意身体和影子,有时注意影子胜过身体,写下这影子对身体所做的怪相,它怎样一会儿拉长和一会儿缩短,而身体却不理会,不在意。”
皮兰德娄的创作是一种沉思的哲学。这种哲学阐释的是“普遍的价值”或特殊的生活涵义。
对世界荒诞的感觉及其理性的分析体现了对文学表现形式变革的强烈要求。皮兰德娄试图用“真正的风格”来完成戏剧“最生动、自由、自然和直接的语言运动”。他的代表作《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1921)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在排练新戏的剧场,六个幽灵前来。他们自称是剧作家构思中废弃的人物,要求通过排演他们自己的遭遇而获得舞台上的生存权利。原来这六个幽灵是一对离异夫妻及四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二十年前,丈夫默许妻子与其秘书私奔。妻子在那位秘书死后又单独抚养他留下的三个孩子。由于生活所迫,她的大女儿沦为妓女,在妓院与母亲前夫相遇。母亲的出现,避免了一桩乱伦的罪恶,也使得这位当年疏于责任的丈夫良心发现。全家团聚,但他的儿子拒不承认母亲及弟妹们。家中危机四伏。一天,小女孩淹死了,小男孩用手枪自杀了,而大女儿也离家出走。
更令人惊异的是,由当事人表演自己的戏刚结束,排练场就真的响起了枪声。这一处理告诉人们,幽灵演出并非虚构,而是生活中特定的真实场景的再现。客观生活作为一则真实性的寓言,必须在艺术创作中得到它自身价值的自然而生动的满足。
这出“戏中戏”虽然写一个破碎的家庭悲剧,但剧作家关注的不是恩怨是非的故事成分,而是客观现实的真实性与其外在形式之间的矛盾。
故事是由几个人物各自的叙述及相互诘问、责难来完成的。在时断时续的故事里,真实性几乎在每个人的叙述中都被不同程度地歪曲了。
在“父亲的悔恨,继女的报复,儿子的轻蔑,母亲的痛苦”相互间的对照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不可告人的苦恼,而且他们都为一个共同的起因和契机相互纠牵在一起”。每个人都试图宣泄自己的积郁,肯定自身的存在,并攻击他人。无论是神态忧郁、心怀敌意的父亲,还是举止轻佻、厚颜无耻的姑娘,紧抱双臂的儿子,或是作为自然的体现的母亲,都在各自的掩饰与争吵中表达出“生活的痛苦与折磨”。对此,作家承认:“这也正是多年来我自己精神上感受到的痛苦和折磨:在人的关系中由于说空话,说假话造成的无法收拾的相互欺诈;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找到的多重人格;瞬息万变的生命和使其固定不变的形式之间固有的悲剧性冲突。”
无庸置疑,这六个死去的“幽灵”在作家笔下获得了生命的真实。他们卑微、龌龊的生活与变态,自私的灵魂写照,深刻地映衬出了那些在生活的舞台上不敢暴露自身鄙俗与无耻、如行尸走肉的活人们。这就是剧中的父亲质问剧院经理的那句话:“一个剧中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问一个活人他是谁,因为一个剧中人确实有一个他自己的生命,……但是一个活人通常却‘谁也不是’。”
父亲与继女在剧中是真正主角。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生存。二人在争吵中达成一致,即通过向剧作家争取生存权利完成各自使命。母亲不得不跟随他们;儿子是被硬拉来的。父女俩强烈需要一次展示生命真实的机会。因此,原先的戏被排斥了。原来的职业演员成了观众。即使职业演员登场饰演幽灵们,也因虚假表演而遭否定。这表明,尽善尽美地虚构现实让演员变成“角色”不过是一种貌似庄严,实则滑稽的艺术游戏而已。
在作家“戏中戏”的构想中,六个幽灵既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又可以作为剧本的活的化身。当经理问父亲他们的剧本在哪里时,父亲回答:“在我们身上。”实质上,皮兰德娄对戏剧形式的实验,旨在戳穿粉饰太平的资本主义本质。他借助一种幻想中的真实生命从虚无跨入永恒的形式,来否定资本主义世界的“真实性”;用长短不一、动静相间、或庄或谐的影子的运动、变化来暗示、摹写或对照丑恶实体的虚妄。
然而,就在小男孩自杀,帷幕落下之际,崇尚真实哲学的皮兰德娄,还是让剧院经理打开灯光,让虚假的现实出现,再次抗拒真实的幽灵——从而构成了光与影二者之间耐人寻味的、不息的循环与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