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之恋

莫斯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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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一位女友回忆她有一次与剧作家在谷仓里躲雨。天晴后他们到庄园里散步。契诃夫说他可以写一个“通俗喜剧”:一对男女在谷仓里躲雨,一边晾雨伞,一边谈情说爱。在雨住之际,男的却心脏病发作,死了。

“‘老天保佑!’——我惊讶得大叫起来,——‘这怎么是通俗喜剧呢?’”

然而,契诃夫在其剧本《三姊妹》被所有人认定是俄罗斯生活的沉重的正剧,副标题上也标明“四幕正剧”时,却坚持说它是一篇“通俗喜剧”。不过,这部“通俗喜剧”的情节与调子对那些准备到剧院里大笑一场的观众而言,未免太不轻松了:

有一位上校住在莫斯科,后随军调防到外省小城,一家人也随同前往。后来,上校与妻子死了,留下了三姊妹和一所大房子。哥哥在这里娶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小市民妻子。这位惧内的兄长因此堕落下去,整日沉湎于赌博中,输得连宅子也抵押出去了。在嫂子的威逼、排挤下,三姊妹最后不得不离开她们自己的家。

开场的舞台上,普罗佐罗夫家充满了诗情画意:有着白色圆柱的客厅和宽大的餐厅;有许多鲜艳的花,许多年轻的、美丽的女性。奥尔迦穿着蓝色的女子中学教员制服在台上走来走去。她教书累极了,又没有找到称心的爱人。逆来顺受的性格使她对一切生活的打击都无动于衷。然而,她深深爱着两个妹妹玛莎与伊里娜。她为妹妹的不幸而哭泣,但眼睁睁看着妹妹的幸福被毁灭而又无能为力。她唯一的理想是回到莫斯科去。

玛莎已经结婚,但丈夫木讷、鄙俗,不理解爱情。苦恼的玛莎爱上了一个来自莫斯科的军官威尔什宁。后来连这个多情中校也随军撤防走了。玛莎又回到庸俗透顶的现实中来。丈夫对她的移情仿佛没有反应。他走到苦恼的妻子身边,掏出一撮小胡子装扮鬼脸来安慰她。只要妻子不大反对他,他就喃喃自语:“我满足了,满足了,满足了。”

小妹伊里娜富于幻想,热爱生活,渴望爱情。她盼望有一天卖掉这所房子,一家人回到家乡——莫斯科。她爱哥哥,但哥哥被一个坏妻子拖下了水;她同情姐姐,却爱莫能助。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几个追求她的男人——但都不是她一直期待的浪漫的爱情。苦恼也同样啮咬着这颗年轻的、无助的心灵。最后她决定答应屠森巴赫男爵的求婚。但一个粗野的军官挑起了与她未婚夫之间的决斗,并打死了伊里娜预备托付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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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这就是三姊妹的全部幻想所在。为了莫斯科,她们可以忍受一切苦恼、寂寞和悲伤。莫斯科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有意义的生活。莫斯科就是三姊妹未来的幸福。只要能够返回故乡,目前的一切不幸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她们相信能够抵达那充满了爱与幸福的远方,因为她们有一所可以典当的寓所。

第一幕正值伊里娜的命名日,也是等待幸福的春日佳期。“请告诉我,今天我为什么这样幸福?我好像坐在一只帆船上,上面是辽阔无际的青天,还有一群很大的白鸟在飞翔着。”伊里娜这只“美丽的白鸟”欢快地唱出了三姊妹的心声:到莫斯科去。但这只白鸟并不知道这梦想已渐渐枯萎。早已是生活的囚徒的玛莎并不相信这梦想,因为她已经体验到了生活的重复、可怕、枯燥与窒息。多少还保存这梦想的奥尔迦也强迫自己顺从伊里娜的“歌声”。尽管她不大相信这一切,至少,她在情感上需要一种梦想的抚慰。

玛莎对莫斯科之恋报以无奈的口哨。

的确,连刚刚唱过欢乐之歌的伊里娜也不得不承认,尽管生活是美丽的,但“直到现在,我们三姊妹的生活,还没有美丽过呢;生活像莠草似的窒息我们……”

三个气质出众,内心深刻,感情丰富的女性与这个昏睡着的偏僻小城格格不入。她们美丽的住宅是这个小城里唯一具有诗意的净土。不过,这方净土已经在小城的威逼下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天,三姊妹的兄长安德烈将一个女人牵进了这所住宅。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后来那个主宰了整所宅子生杀大权的泼妇娜达莎。这所美丽的房子本来注定是莫斯科之旅的序幕,但现在成了三姊妹——漂泊不定的丽人行的前奏。一方净土在一个泼妇的践踏和一个蠢货的纵容下被污染了。最后一片纯真的诗意被残酷地逐出了乐园。

当小市民走进这所房子,我们注意到了她与房子的主人——三姊妹之间的不协调。她衣著奇怪:粉红色的连衣裙,暗绿的腰带,洗得溜光的脸蛋。她经过刻意装扮,唯恐在这三只“美丽的白鸟”面前相形见绌。然而白鸟还是惊怕地发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娜达莎的“不协调的”、“古怪”的腰带。是的,这幢房子是纯洁的诗意的居所。而乔装打扮的小市民想钻进这个她丝毫也不理解的世界。胆怯的自卑与被人识破后的羞辱交织成恶毒的嫉妒之情。在“美丽的白鸟”面前,她既怀疑自己的价值,又试图以掌握这所房子的复仇方式来确立她的小市民阶级的地位。

娜达莎不具备高尚、细致的情感,因而也就无法理解有着善良、细腻内心世界的“白鸟”。她时时感到她的生活方式与三姊妹相抵触,她的羽毛色泽俗艳,永远也不会成为第四只“白鸟”。于是她选中了安德烈这棵白鸟们赖以栖宿的白桦树。掌握了白桦树,她就是胜利的女主人了。

娜达莎的闯入与安德烈的堕落同时完成。娜达莎成为了白桦树的主人,下一步当然要驱逐树上的“白鸟”了。小市民先是禁止了对生活感到疲倦的人们欢乐歌舞权利,理由是她的小宝贝生了病。她禁止别人的欢乐,自己却与情夫坐上马车兜风去了。她又占用了伊里娜的房间。小妹只好搬到大姐的房间。随后她又将在三姊妹家做了三十年工的安菲霞赶出门外。当奥尔迦迫于小市民的纠缠,与安菲霞搬到学校去住时,房子里就只剩下伊里娜一只白鸟了。而这时,小白鸟准备栖居的另一棵树——屠森巴赫男爵被人“伐倒”了。

那么至此,白鸟的房子呢?与房子相关的莫斯科又在哪里?

房子被堕落的安德烈抵押出去了。三姊妹的财产被兄长输掉了。白鸟们无家可归了。抵押的钱落到娜达莎手里。这个昨天还为她趣味低俗的腰带流泪的女人,现在以女主人的身分训斥起伊里娜:“亲爱的,这条腰带和你太不相称啦……这个趣味可不高。”

在舞台上,透过三姊妹的窗户,邻居正烧着一场大火。不过,真正烧掉的是三姊妹的希望。奥尔迦被驱逐了;玛莎的多情中校走了;伊里娜的未婚夫死了;父亲留下的房子没有了;“我们的安德烈变得多么渺小了!”伊里娜失声痛哭:

“到哪儿去了?过去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都到哪儿去了啊?噢,天啊!天啊!我为什么都忘啦,都忘啦……我的脑子乱了……什么都会忘,每天都在忘;可是生命却一去不回头了啊。我们永远、永远也去不成莫斯科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们是去不成了。……”

莫斯科!曾经是三姊妹生活的全部。奥尔迦想以房子换取莫斯科;玛莎爱上来自莫斯科的中校;伊里娜不爱男爵,但她结婚的条件是婚后男爵带她去莫斯科。

现在,莫斯科消失了,一去不复返地消失了。幸福的莫斯科之恋被粗暴地打断了,像瞬时隐去的海市蜃楼,像“未完成交响曲”,像被折断翅膀的白鸟。

但是,我们看到,三姊妹对生活的压迫却报以优雅的梦想——梦想者们在黑暗中只有梦想!奥尔迦“看见她的两个妹妹的一生在她的眼前毁掉,她却只有哭,……在她的心胸里就没有一个有力的活的抗议的字来对付‘平庸’”。玛莎不相信兄长会爱上小市民。她的天真使我们忘记了她刚才还是个生活中清醒的苦恼者。她的善良与轻信使她认定:安德烈不会上娜达莎的当。他是有审美趣味的。可事实偏偏与她开了个大玩笑。伊里娜也是一样,徒具幻想而欠缺行动。

岂止三姊妹,构成三姊妹的世界的其他人也总是“高兴地梦想着两百年以后的生活的美丽,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要是我们只限于梦想,那么谁来使生活成为美丽的呢?”剧中威尔什宁的老婆正作河东狮吼,用服毒来威胁他时,他却可以高谈阔论几百年后的幸福生活。这些梦想者的共同特点是渴望多于行动,脱离实际生活。这一切恰好是1900年前后俄国第一次革命前夜的写照。当时的知识分子生活在狭窄的天地里,远离人民,对黑暗现实除了梦想,一筹莫展。剧中的男爵就承认:“我一辈子也没有工作过。我生在彼得堡,生在一个冷酷的、游手好闭的城市,又是生长在一个不知工作为何物、不懂得任何艰难困苦的家庭里。”因此,这些梦想者在娜达莎、普罗托波波夫之流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三姊妹世界中的人们不能行动。先是三姊妹的世外桃源被娜达莎的入侵所惊扰,然后是三姊妹失去了桃源。她们被挤到了只有拼死一搏的悬崖边上。然而,我们没有看到斗争。在契诃夫看来,如果一个人面对厄运奋力抗争,那这属于正剧范畴。但如果一个人在压迫下礼貌地退让,一边幻想未来,一边对现实发几句牢骚,那这种美的毁灭就只能是喜剧性的了。

在这里,我们品味出了契诃夫的苦恼。他叹息美被污辱与被损害,同时,他更无法宽恕他的人物的麻木与迟钝。这就是他将《三姊妹》称为“通俗喜剧”的原因。契诃夫在回答那位女友关于谷仓的“通俗喜剧”的疑惑时说:

“可是这很有生活味道。难道没有这样的事情吗?比如我们现在又是说,又是笑,忽然一下子——扑通,我死了!……”

三姊妹等人的“梦想”就是这样:先是梦想,梦想,还是梦想,然后是梦想被戳穿。先是房子,房子,还是房子,然后房子抵押掉了。先是莫斯科,莫斯科,还是莫斯科,然后,莫斯科不见了。在剧尾,契诃夫用一个小故事告诉人们:在真实的莫斯科里,一个商人打赌,吃了40或50张油饼,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