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可怜的!』
商人奥尔恭除了百万家私外,家庭生活倒也宁静:均已成年的一子一女,一个机智泼辣的忠心女仆桃丽娜,还有一位年轻貌美、贤淑知理的续弦妻子欧米尔。可是他却鬼迷心窍,偏偏将一个在教堂结识的、连鞋也买不起的“良心的导师”请进家门供奉起来。当奥尔恭从乡下归来,妻子正卧病在床。这位令“良心的导师”答尔丢夫心荡神驰、有着绝世仙姿而又正在生病的妻子丝毫也引不起丈夫的关心,相反,他对那位在他家里养得又粗又胖,可以“虔虔诚诚”地吞掉两只鹌鹑、半条羊腿、四大杯葡萄酒,并在旁人照看病人之际安安逸逸地睡到天明的答尔丢夫却关怀备至。他一连四次打断女仆报告太太病情,一味询问:“答尔丢夫呢?……怪可怜的!”
这就是法国作家莫里哀(1622—1673)的剧作《伪君子》(又名《答尔丢夫》)中的片断。
生活在“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的莫里哀是法国17世纪古典主义喜剧巨匠。他原名让—巴狄斯特·波克兰。作为有内府供奉身分的室内陈设商的长子,他本应承继父业,入宫侍奉国王,但他却操起了“戏子”这一贱业。在流浪的剧团里,他兼演员、编剧与管事于一身。除了《伪君子》、《悭吝人》等代表作外,他还写了《太太学堂》、《贵人迷》等三十多个剧本。
《伪君子》所反映的是17世纪法国的封建统治下的现实状况。当时在天主教会组织里,有一个势力庞大的宗教间谍机关——圣体会。这个组织借行善之名,派一些成员,混入“良心的导师”行列,打进教徒家庭,侦察并迫害有自由思想的人们。莫里哀在剧中明确指出:“没有比假意信教,貌似诚恳,和那些大吹大擂的江湖郎中、自卖自夸的信士更可憎的了。……这些人唯利是图,把虔诚当作了职业和货物,……沿着上天的道路,追求财富,……不守信义,诡计多端……”
类似答尔丢夫“这种虚伪的性格,我们今天看见的太多了”——正是由于《伪君子》尖锐矛头所指,“圣体会”借助路易十四母后的势力迫使国王禁演该剧。直到1669年,作者才得到获准公演《伪君子》的旨令。作品引起了巨大轰动。自1680至1934年间,此剧仅在法兰西喜剧院就上演了2262场,居各类上演剧目之首。
剧中,答尔丢夫的伪善表现得淋漓尽致。为了哄骗奥尔恭这位油水颇丰的信士,他每天来到教堂,专心致志,跪地祈祷,甚至亲吻土地。他特意向奥尔恭献上圣水,将他馈赠的钱散发给穷人。有时还为弄死了一只跳蚤忏悔不已,等等。奥尔恭被他迷惑,便引狼入室。因此,这个一向宁静的家庭乱了套:女儿玛丽亚娜原与瓦赖尔订婚。但父亲现在悔婚,想把女儿许配给“良心的导师”;“不成材”的儿子达米斯由于窥破答尔丢夫对继母的不轨行为而被糊涂父亲将本属于他的财产继承权拱手送给了伪君子;家里除了多了几个大吃大喝、又指手划脚的人外,奥尔恭太太还必须忍受这个无耻之徒的骚扰;而奥尔恭也变得冷酷乖戾,“可以看着兄弟、儿女,母亲和太太死掉,……全不在乎”。
更有甚者,奥尔恭还将自己的全部秘密,包括关系到朋友与自己身家性命的隐私告诉了答尔丢夫,以致后来,当伪君子原形毕露,奥尔恭将其扫地出门时,他反咬一口,企图以告密手段置奥尔恭一家于死地。这个始料未及的结局不无讥讽的意味:
奥尔恭:……我一片热肠,收留了一个穷光蛋,给他房子住,当亲兄弟看待,每天送东送西;我把女儿许配给他,全部财产送给他;可是就在同时,背信的东西,无耻的东西,包藏祸心,勾引我女人。……他干这些下流勾当还不知足,居然恩将仇报,倒打一耙,霸占我的家业,断送我的一生。……他如今把我害到我救他的时候那副落魄光景。
桃丽娜:怪可怜的!
可怜别人的人现在成了被人可怜的人。而“怪可怜的”伪君子又是怎样蒙骗了奥尔恭的呢?正如桃丽娜所言,奥尔恭就像其他资产阶级一样,在内乱时期,辅佐国王,英勇有为。但在志得意满之际,便追逐时尚,渴慕虚荣,热心于虔诚,快意于谄媚。而伪君子恰恰投其所好,以谦卑与虚伪做足表面功夫,使“受人敬重”的主人“变成了一个傻子”。
答尔丢夫的卑鄙在于他的伪善和阴险。这个根本不信宗教的家伙一面喋喋不休地训导他人,自命“良心的导师”,另一面却偷偷放松束缚他自己的“良心的绳索”。他选择奥尔恭为对象,是由于对方的资财。他的计划周详、严密:在这糊涂虫家捞得一切尘世的享受;他笼络主人,娶主人的女儿为妻,以便得到一笔可观的嫁妆;同时寻机剥夺主人之子的财产继承权,再不失时机地享受一下主人那秀色可餐的妻子。在这场韬晦之计的实施中,他有两次失手,即向奥尔恭太太两次求欢被人发现。但两次危机都被这个不无“艺术气息”的恶棍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前一次他凭借信誓旦旦的谎言,后一次则依靠宗教间谍机关的势力。
在这出戏的冲突里,精明的骗子邂逅了糊涂、无能的一家人。于是,妙趣横生的情节、啼笑皆非的矛盾,以及荒唐至极的个性语言,一串串喷涌而出。当伪君子用庄严的教义把奥尔恭一家玩弄于股掌之上时,也正是莫里哀将这个伪君子的龌龊灵魂彻底昭示于众之际。纵使伪君子手段高超,战无不胜,但在世俗生活面前,他无法回避其致命的天性弱点——这就注定了他的最终失败。
这个致命弱点是他一登场就不自觉地暴露给我们的。当他看到桃丽娜的裸胸时,赶快掏出一条手绢,以上帝的名义请求桃丽娜盖住胸脯,以免人看了后“灵魂受伤”。对此,桃丽娜的回答一针见血:“原来您这样经不起诱惑。……我不知道您心里热烘烘的,在冒什么东西。”莫里哀似乎有意和伪君子作对,每当伪君子抛出一套骗人的鬼话时,桃丽娜这个说话没大没小的女仆总能够一语中的,戳穿机关。
有趣的是,答尔丢夫刚拒绝了女仆那令“灵魂受伤”的胸脯,一听说奥尔恭太太有请,庄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欣喜若狂,“哎呀,欢迎之至。”原来他一直在渴望能有一次“灵魂受伤”的机会。太太之请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而这位本应“刚强自持,稍加检点”的教士却拿着椅子向太太身边凑,并以摸衣料为借口将手放在她的膝上,声明“我胸脯里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这时,我们看到,这位刚才在旁人面前大声叫仆人收好他的“修行的苦衣和教鞭”的人,现在居然对一位良家妇女大谈特谈他对她的无耻情欲是一种敬爱上帝的表现:“上天给了您一副美丽的脸,……我看在眼里,就不能不赞美造物主;您是造物主最美的自画像,我心里不能不感到热烈的爱。起初我怕这种私情是魔鬼的奇袭,甚至于把您看成是我修道的障碍,下定决心回避,可是最后,哦,真个销魂的美人,我认识到了这种痴情……安排妥贴,就能适应廉耻,……”
如果说伪君子在其它方面总可以为其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以击败他人和真理的力量,那么,真理只有从他的无法遏制的色欲里找到最终击败并羞辱他的时机。“……也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这伪君子摘下假面具,扇起他恬不知耻的欲火,放胆胡作非为。”
因此,当所有人或被迷惑、或被剥夺财产、或被迫许配于他之际,一个女人冷静地安排下一条并不高明的计策。然而,贪婪的鱼还是上钩了。这时,作为尽兴地看足了伪善者的丑态的观众,我们不禁笑了:真理终究是与虚假为敌的。
戳穿卑鄙的是一个女人;彻底击败卑鄙的却是一个国王。剧尾,如果不是英明的国王“鉴远知来,目光如炬”,识破伪君子“全部隐蔽的卑鄙的心思”,并慷慨地宽恕奥尔恭因朋友触犯国法的话,那奥尔恭一家的命运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
无论怎样,真理的“最后审判”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