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审判
舞台上，一个黑人自始至终在森林间仓皇逃命，响在他身后的是土著人紧迫的鼓点。这个名叫琼斯的外来黑人是这个土著人小岛上的“皇帝”。他昔日曾在美国做工，因赌博时失手打死黑人杰夫被捕入狱，然后又杀死白人狱卒，逃到这个西印度小岛上。他用欺诈手段当上皇帝，成为小岛暴君。他压迫、敲诈土人，引起土人反抗。他对迷信的土人散布，只有用银制的子弹才能伤害他。于是土人就上山制造银弹。琼斯闻讯逃走，却在丛林中迷路，最后被土人杀死。
以上就是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1888—1953）的戏剧《琼斯皇》——也是表现主义戏剧代表作之一里的中心场景。
所谓表现主义创作方法，是指不依照现实主义那样摹写自然，而着力表现客观世界对人物内心世界中的投影与反应，用主观世界的真实来渲染与强调客观世界的真实。德国表现主义者曾有过一个口号：表现主义追求的，“不是现实，而是精神”。
在《琼斯皇》的八场戏中，除首尾二场外，中间六场都是琼斯在丛林间逃命的过程，是追捕的鼓声与逃亡的琼斯之间的冲突戏。也就是说，中间六场戏是惊魂未定的人物的心理写真——作者没有让，也不允许那些土人登场破坏琼斯自己完整而恐惧的幻觉世界。如果依照现实主义戏剧原则来写，第二至第七场戏完全可以压缩为一场戏。但恰恰因为奥尼尔压缩了首尾两场戏（故事的缘起与结局）的长度，刻意延长了中间部分的艺术处理，才构成了表现主义戏剧的美学特质。
因此，奥尼尔这部表现主义杰作所“表现”的一切，正如冯昌年在《冒险的实验——〈琼斯皇〉导演札记》中所言，在“一片象征着黑暗世界的原始森林，一头凶猛的‘困兽’咆哮着，企图冲出黑暗的包围，寻求生的光明。然而，孤独和恐惧笼罩着它，使它丧失了应有的理智。在‘踪影皆无、冥冥中一种类似命运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茫茫然东躲西窜无路可寻，最终未能摆脱命运的桎梏，堕入了死亡的深渊……”
在剧中，作家通过琼斯深夜亡命时所见的一切景物以及他头脑幻化出的一系列景象，将人物置于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为渲染惊恐的戏剧效果，奥尼尔甚至想给琼斯之外的角色戴上面具，“面具将富于戏剧性地强调他们作为幽灵的特性，还会加强手鼓所显示的超自然的威慑力量，从而使该剧的表现更加完美和生动”。
诚然，恐俱成为这出戏的真正主人公。琼斯则不过是这位主人公所奴役的一个奴隶。正是这个琼斯，刚才还对压榨土人的行径辩解：“小偷迟早要坐牢，大偷可以做皇帝，死后还要被送到名人殿”，“我当的是大偷”。但当黑夜来临，黑人们都跑上山去了。他开始恐惧了，“这就是革命要来了，那我这皇帝还是一溜烟地跑掉吧。”
恐惧总是源于黑夜，源于吞没一切的黑暗之海。当冷酷的黑夜毫不留情地将琼斯投入漆黑的丛林时，他只好听任恐惧的摆布了。踏入森林伊始，他告诫自己“不要惊慌”，但“能讲大话”的“大人物”已经开始恐惧了。等他找不到事先藏好的食物时，他的信心开始剥落，幻景开始占据他的脑海。迷乱中，四周的树林似乎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萧瑟的风声令他胆战心惊。他向虚幻的敌人开枪。尤其在他听见土人的从不间断的鼓声后，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奥尼尔用非洲的鼓声将土人造反的场景推到后台。鼓声代表反抗、追踪和包围——无论琼斯跑到哪里，愈来愈近、愈来愈快的鼓点始终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他只好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与恐惧之魔的搏斗之中。这是一场极不协调的、惊险的战斗：一个身材高大、强壮如牛的有形生命被一种无形的、然而无所不在的声音击败了，吞噬了。
在催命索魂般的鼓点声中，琼斯飞快地在林间狂奔。他亡命时身著皇帝的新衣，在逃亡中，他的盛装逐渐剥落，褴褛不堪，最后只剩下一块破布。在鼓点声中，他摸得一清二楚的路径不见了，准备的食品消失了，预备亡命国外的计划也化为泡影。
在鼓点的笼罩下，恐惧化作小孩大小的流萤四面包围了他（第二场）；被他杀死的黑人杰夫又闪现在他的眼前，若无其事地玩弄灌铅的骰子（第三场）；白人狱卒用鞭子抽打囚徒琼斯（第四场）；琼斯感到他正站在拍卖台上（第五场）；在宗教仪式上，河里的鳄鱼要吞食悔罪的琼斯（第七场），等等。
恐惧之魔轮番上场，一刻不停地挑逗、激怒并折磨有着一颗伟大的银制子弹的琼斯。他变得虚弱不堪。他钻进了灌木丛。他在这块属于他的领土上迷了路。整整一个夜晚——充满恐惧的黑夜里的鼓点最终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最后，琼斯在地上毫无挣扎之力。我们看到，“……琼斯面向下伏在地上，双臂张开，恐惧地呻吟着。咚咚的鼓声在他周围响着，这节奏低沉，象征着一种受压抑而想报复的力量。”
幕终时，土人们从丛林中抬出琼斯的尸体。疯狂的鼓点停息了。这时正值恐惧之魔退隐的黎明。琼斯死了——但不是死于土人的银弹，而是死于恐惧的审判。
恐惧的审判并非来自子虚乌有的幻觉。奥尼尔“表现”的是琼斯的邪恶内心受到了正义力量的震慑，但奥尼尔真正“强调”的却是琼斯在其所受惩罚背后所隐藏的罪恶。如果不是他作恶多端、暴戾恣睢的话，黑夜的审判也就根本不会降临并折磨琼斯的灵魂与肉体。罪与罚是相互依存的。“罪”总是第一个出发，“罚”紧随其后，然而“罚”跑得更快。在这出戏里，琼斯成了“罚”的俘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