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与爱情

阴谋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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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2年9月22日夜晚,年轻的席勒趁着夜色,乘马车逃离了封建囚笼般的符腾堡公国。

作为18世纪德国文坛的双子星座之一,席勒与歌德共享盛誉。在狂飙突进运动中,他从阴暗的城堡中携带出来的“药不能治者,以铁治之;铁不能治者,以火治之”的口号,鼓舞了渴望挣脱封建樊笼、建筑自由殿堂的德国民族资产阶级。

席勒(1759—1805)出生于德国的施瓦本地区的符腾堡公国。这是德国经济最落后,也是政治最黑暗的封建邦国。符腾堡的统治者卡尔·欧根公爵是德国18世纪著名暴君。公爵除了个人挥霍之外,还豢养了大批官吏与两千名宫廷侍从。为了保证他的艺术爱好与宫廷庆典的庞大开支,他征收高额税捐,霸占教会产业,使公国债台高筑。他不得已与法国签约,为获得巨额补助金,他必须每年为法国提供六千名作战士兵。为此,他背弃宪法,用武力征募,甚至抓捕臣民当壮丁。公爵的暴行引发了平民的暴动与各等级人士的抗议。但公爵一意孤行,先后扣押了反抗他的开明人士与诗人。

自幼就生活在公爵重压之下,如今逃离了噩梦王国的席勒,用迥于以往的创作方式,直接取材于现实,揭露并批判德国封建专制主义的种种暴行。这就是《阴谋与爱情》(1784)的创作始末。席勒毫不讳言:“剧中事件发生于德国某一宫廷中。”剧中的公爵将国内七千子弟送到美洲打仗就是影射欧根本人。据考证,剧中人物多有符腾堡宫廷人物原型。如宰相的原型即公国的部长,秘书伍尔牧的原型是一个无耻文人。而欧根公爵的情妇弗兰西斯卡也就自然成为了剧中的英国女人米尔福特夫人。

顾名思义,《阴谋与爱情》的情节变幻不定:一支优美的爱情歌曲里被渗进了险恶政治的不和谐音符,最纯洁的和最富诗意的被最卑鄙的与最龌龊的所玷污。一对玲珑剔透、清纯似水的男女情人正值热吻之际,忽然被几双黑手强行拉开。爱情的醇酒被蛮横无理地换成毒药的杯盏。于是,两具无辜的、年轻的身体倒了下去。

斐迪南是一个德国公国宰相之子。他爱上了与其门第悬殊的城市乐师米勒的女儿露伊丝,但其父宰相瓦尔特不允许儿子与平民联姻。他曾谋杀他的前任,窃取高位。出于个人政治目的,他希望儿子与公爵的情妇米尔福特夫人结婚。因为公爵新婚,需要稳定政局,而其情妇的婚礼又可平息宫廷内外的舆论。宰相也想利用这桩婚姻加强他对宫廷的影响力量。不料斐迪南坚持与露伊丝结合,并以揭穿宰相的罪行要挟专横的父亲。宰相无奈,接受了秘书伍尔牧的诡计。伍尔牧对露伊丝早就垂涎三尺,但遭拒绝。他让宰相逮捕米勒夫妇,以释放二人为条件,强迫露伊丝写一封假情书给宫廷侍卫长,并发誓不准泄露实情。露伊丝解救父母心切,只得屈从。这时,伍尔牧又设计使露伊丝的信落入斐迪南之手。斐迪南大失所望,再三追问,而露伊丝恪守誓言,不敢据实以告。斐迪南决计给露伊丝下毒。直到毒发,露伊丝才吐露实情。斐迪南追悔莫及,也服毒自尽。剧的结尾是宰相与伍尔牧两个恶棍被捕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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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席勒的脑海里,“被阴谋所扼杀了的爱情”这一艺术构思的序曲应该是欢乐颂;当欢乐颂达到高潮时,戏剧就必然引进爱情的敌手——阴谋;最后,当阴谋战胜爱情、痛苦战胜幸福时,露伊丝这位爱情的殉道者也就成为了象征高贵、自由的圣女贞德。

主人公露伊丝在遇到斐迪南的一瞬间就觉得“灵魂里升起了第一道曙光,千万种青春的感情都从我心中涌了起来,就像到了春天,地面上百花齐放一样。……世界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美丽……”。但平民出身与上流社会之间的鸿沟提醒她比斐迪南更冷静地审视爱情的结局。她本能地感受到:“斐迪南!一把短剑悬在你和我的头顶上!——有人要拆散我们!”她不无忧虑地想象那位威严、冷酷的宰相,“我多么怕他啊,这样的父亲。”少女性格中的自然之美,与细腻入微的心理波动被席勒揭示得极为生动、准确。当宰相认定她攀附权贵,前来问罪,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宰相的儿子的”时候,她竟然平静地、不卑不亢地答道:“宰相这个名字从来没理会过,斐迪南·冯·瓦尔特十一月份来访问我。”当米尔福特夫人试图说服她放弃斐迪南,并许以种种上流社会的诱惑时,少女将众多贵妇追求的“华堂大厦”视为“最荒唐的娱乐的乐园”,而她这个穷苦的小提琴师的女儿却根本不想“投身到瘟疫中去”,以至“连我那平民的纯洁也一齐勾销”。

露伊丝追求的是一种平等的、自由的、没有偏见与歧视的爱情生活。在上流人士的威逼利诱下,她捍卫了平民的尊严与个性的独立。她的信念是,“当差别的界限打破了的时候——当一切可恶的身分的外壳从我们身上剥掉的时候——当人就是人的时候……他(指斐迪南)还有什么地方能胜过他的女朋友呢?”

露伊丝性格的美还在于她的自我忍耐与牺牲的精神。她企盼她的爱情与现实的原则之间存在一种和谐。她决不肯以个人的爱情的尺度来否定所有现实的因素。当斐迪南提议私奔时,她声明:“如果只有叛逆行为才能使我得到你,那么,我还有足够的失掉你的勇气。”在父母被捕,她被逼无奈时,她舍弃了个人爱情,委曲求全,将父母救了出来。众所周知,露伊丝是在多么珍惜爱情的前提下做出这一自我牺牲的选择的!她甘心受到心上人的误解与谴责。为了不背叛她自己人格的高贵力量,她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生命即将终结之际,为了不使她的善行贞德受到世人曲解,她才吐露真情。可见,她将人的品德、声誉与尊严摆在了远远高于生命的位置之上。在剧作家的心目中,她无疑是一位来自市民阶层的、因美德而殉难的圣女贞德。

斐迪南头脑简单,感情冲动。他对露伊丝的爱情真挚、热烈。他虽然抛弃了封建等级观念,但对爱人的丰富内心缺乏理解。而剧本中爱情的敌人恰好利用了他生性急躁、轻信的弱点,他们不是将他从她身边强行拉开,而是让他对心上人产生猜忌。在舞台上,席勒又一次为我们导演了一出18世纪的《奥瑟罗》:亚勾的角色当然由宰相与秘书担任;奥瑟罗变成了斐迪南,而圣洁的苔丝德蒙娜自然就是露伊丝。由此,莎士比亚笔下的“诡计”变成“阴谋”;一条手帕变成了一封情书;一对扼住贞女的大手换成了一盏鸩毒。斐迪南也由最初的白马王子的艺术形象一下子变成了杀害睡眠的摩尔人,尽管他也勇敢地承担罪责,并惩罚自己,而且死得有如壮烈的罗密欧那样。

席勒在这部剧本里所要判决的是宰相。在一对青年男女的高贵灵魂,尤其是少女的形象对照下,阴险狡诈的宰相却是一位无恶不作的卑鄙小人。他的儿子对父亲的断语就可以证明:“我关于伟大的幸福的概念和你的不尽相同。——你的幸福差不多总是靠害人出名的。妒忌、恐怖、毒害就是照出君王陛下的微笑的愁惨的镜子——眼泪、诅咒、绝望就是这些受尽称赞的福气人大吃大喝的筵席,他们大醉一场醒过来,就这样一颠一拐地拐到上帝的宝座前面而且堕入永劫。——我们幸福的理想是朴素的,是在我自己的心里的。我的一切愿望都埋藏在我的心里!”

是的,阴谋的主人公们从来就不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的真正幸福是在那“堕入永劫”的地狱之中;而爱情的主人公们的幸福是在永恒的天堂之中,来自那安宁、和谐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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