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有一次曾谈到《毛猿》(1922)创作的初衷:他在航行中曾接触过船上的底层阶级——司炉工。他认识一个叫特列斯柯尔的司炉,是个利物浦的爱尔兰人。对世界各地水手来说,“‘利物浦爱尔兰人’就是‘硬汉’的同义词,……”奥尼尔写道,“特列斯柯尔本人也有一个不寻常的结局。在大海中,他从甲板上跳下去自杀了。……为什么特列斯柯尔要自杀,就成为我的剧作《毛猿》主题思想的萌芽……”
然而,真正使这个类似压迫的故事演化为一部深刻的戏剧作品的直接契机,是来自法国雕塑家罗丹的雕塑《思想者》投射在作者脑海里的那一线灵光的启示。
在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上,司炉工人们像“笼中的野兽”被囚禁在底舱的钢铁囚笼里,“拿血肉给机器作齿轮”。主人公扬克(Yank,是美国佬Yankee的谐音)的形象类似罗丹的《思想者》,身体强健而头颅稍小,满身是毛。作为强有力的劳动者,他非常自豪:“我是原动力”,“我是结尾,我是开头!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我就是钢——钢——钢!我就是钢里面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在他眼里,乘船的资产阶级软弱无能,“他们不顶事”,“我们比他们更像人样”。
戏剧的冲突始自钢铁托拉斯总经理的女儿来到底舱,她“想知道另一半人是怎样生活的”。钢铁巨子的千金眼里的“钢铁里面的肌肉”竟然是一批“带着锁链的大猩猩”,长臂、低额、一身煤黑、满胸是毛,而且杀气腾腾。她当场吓得晕倒。扬克这才明白,在上等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匹尚未进化的“毛猿”。既然以不像人样的“毛猿”身分生存,扬克便决意报复“更像人样”的钢铁巨子的女儿,以恢复自己的尊严。复仇未果,他又向“不顶事”的上等人寻衅。他意识到资产阶级“把我压在下面”。他的状况从“我就是钢铁”下降到被资产阶级关进他自己制造的钢铁笼子里。他又找到工会,要求炸掉资产阶级的工厂,把钢铁都炸到月球上去。工会怀疑他的身分,认定他是个“没有头脑的人猿”。被资产阶级与工会双方拒绝的扬克感到他寻回人的价值与尊严的努力全然落空:“本来我是钢铁,我管世界。现在我不是钢铁啦,世界管我啦,噢!见鬼!我不明白——一切都糊涂啦……全都颠倒啦!”
走投无路之际,扬克来到动物园,看见大猩猩蹲的姿势很像罗丹的《思想者》,并且他与猩猩长得很像,都是“毛猿俱乐部的成员”。既然资产阶级天堂不是他的归宿,他转而在野蛮的动物里寻觅家园。他与大猩猩交谈,打开笼门与其握手。不料被其一抱,扬克一命呜呼。临终前,他醒悟到,猩猩也“认为我不顶事。上帝,我该从哪里开始哟?又到哪里才合适呢?”
“我该从哪里开始哟?又到哪里才合适呢?”——这就是《毛猿》貌似抽象、荒谬的内容的关键所在。我们看得清楚,扬克一系列怪诞的行为都在于他感觉到,他与其生存环境之间有着一种不协调的矛盾。寻找他的归属,是他一切行为的动机与目的。他原以为他是主宰,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因此,他出发了,去寻求他的基督山。然而,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属于他的城堡或风车。在他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他死了——并风化成一座《思想者》的雕像。
请注意,罗丹的《思想者》是其组雕《地狱之门》上面的一座雕像。而奥尼尔的《毛猿》却被安置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夹缝里。
在剧本中,扬克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一个抽象的观念的化身。奥尼尔指出,“扬克其实就是你,也就是我。他是每一个人。”作者的用意“就是要把扬克写成那样的人。他努力寻找他的‘归属’,寻找使他成为生活结构中的一部分的那条线索——我们大家也都在进行同样的努力。”
奥尼尔甚至将扬克这个人物背后所隐藏的“谜底”都揭示给了人们:
“《毛猿》一剧……是人已经失去原先与大自然的和谐的象征,当人作为动物时,本来存在这种和谐,但迄今还未能在精神上获得它。由于既不能在地上又不能从天上找到这种和谐,于是他就停留在中间,想和双方都相安无事,却‘从两方面受尽了夹板罪’。这一思想表现在扬克的台词里。……扬克无法前进,所以他想后退。这就是他和大猩猩握手的念头。但他也不能从后退中找到他的‘归属’。大猩猩杀死了他。这里用的是同一个古老的命题,它曾经是并将永远成为戏剧的一个主题,就是:人与他的命运的冲突。以往常是与神的冲突,但现在则是与他自己,与他自己的过去,与他所寻找的‘归属’的企图的冲突。”
扬克信奉“我跟着世道前进”。与其相比,一同“生活在地狱里”,为“该死的资产阶级”卖命的水手派迪,他的理想是回到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回到古时的帆船时代,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勒昂,这个“肥皂箱上的演说家”,主张用和平手段达到自己阶级的目的,赢得无产阶级的选票。扬克不甘现状,不愿承认“肮脏的畜牲”的地位,企图将历史唤回。他认为他们虽然被关在笼中,但“有机会冲出去”。因此,他从囚笼向邮船的顶舱冲去。向钢铁大厦冲去,向工会冲去,最后却冲进了动物园。然而,连大猩猩也拒绝他入内。他从地狱中冲出来,却没有冲到天堂,但又不能重返地狱。他被天堂与地狱挤在中间,在与命运的毫不退却的战斗中光荣地死去。
扬克被“世道”抛在了遥远的古代。他想追赶,却被关在现代生活的门外。在这部“古代与现代生活的喜剧”里,一个不合时宜的英雄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前进,无路可走;后退,又无家可归。人类多少有些尴尬的命运,宣判了这位“悬在半空”的英雄还不如动物园中的“毛猿”幸福。
那么,宣判扬克命运的又是什么样的法官呢?是那些矫揉造作的资产阶级,那些早已退化,“既没有那种活力,也没有那种毅力”,而只有病态的激情的小姐太太们。资产阶级昔日的生命力已经枯竭。这个由财富主宰一切的时代已经变得软绵绵、甜腻腻,弱不禁风。他们无法容忍扬克这样形象野蛮、精力弥漫的“畜牲”闯入他们精美的卧室。因此,小姐被吓晕了;毛猿也被送到了动物园。
通过一系列戏剧情节的突转和发现,奥尼尔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以扬克为代表的“现代人”究竟应该向何处去寻找自己的社会归属。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古老的哲学猜想啊!
俄狄浦斯曾被忒拜城拒绝,他便只有流浪的归属;扬克被现代的忒拜拒绝。连流浪的路径也不存在了。至于那个拒绝扬克入内的动物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荒诞的“玻璃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