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敌』易卜生

『人民公敌』易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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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玩偶之家》一样,《人民公敌》也是一部“社会问题剧”。

所谓“社会问题剧”,就是一种作家直接以文学形象干预生活矛盾,提出并探讨尖锐的社会问题的戏剧形式。易卜生是这一“问题艺术”的创造者。

舞台上的“社会问题”引发了作家在现实中的“社会问题”。易卜生从未料到,他的娜拉与阿尔文太太(《群鬼》中人物)的不幸命运竟然给他本人带来“不幸”——两部号召妇女不做旧礼教与男权牺牲品的戏剧,激怒了资产阶级正人君子。无数海尔茂们,无论是家庭的海尔茂,伦理道德的海尔茂,还是社会政治及法律的海尔茂都将污水向作家泼去——易卜生由此成了在谩骂声包围之中的“人民公敌”。

既然被宣判为“人民公敌”,孤立无援的作家干脆欣然接受这项“荣誉”,并以一部同名戏剧对“颁奖者”谨致谢忱。

《人民公敌》的故事发生在挪威南海岸的一个小城。主人公、温泉浴场的医官斯多克芒诚实高尚,正直无私,真心实意为群众服务。由于温泉浴场被污染,危及疗养病人的健康,他建议改造浴场卫生设施。但市长,也是医生的兄长彼得,为维护本地资产者利益,主张敷衍了事,并对外保密。然而,斯多克芒恪守信念,毫不妥协,结果引起各方面,甚至包括原先支持他的中小资产阶级“结实的多数派”的强烈反对。在市长操纵的群众大会上,极度孤立的医生被当场宣布为“人民公敌”。但是,即使失去工作,失去岳父给予妻儿的遗产,以及大众的理解,斯多克芒依然坚持个性,并决心教育年轻一代为捍卫真理而斗争。

看得出来,从《玩偶之家》到《人民公敌》,这位令资本主义传统社会头痛的剧作家在揭露了封建的家庭礼教观念之后,又将批判矛头延伸到了弥漫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精神毒素。在这位从不“低头让步”的“人民公敌”笔下,新旧两种势力的斗争不断加剧——从家庭延伸到社会。于是,昔日勇敢地跨出家门的“小鸟”,在这时变成了孤独的斯多克芒医生,而虚伪的海尔茂则荣幸地升任为卑鄙的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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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被誉为“人民公敌”的医生不仅没有人们心目中的种种奸诈邪恶的性格,或其他的败行劣迹,相反,他的思想近乎天真烂漫的儿童——他认为他居住的这个城市,有着“朝气蓬勃、新芽怒发的生活”,因此,他对城市未来与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他还感到他自己“能跟地方上的人像亲兄弟似的同心一致”,因此,他的客厅吸引着一批开通活泼……勤奋工作的年轻人;并且,他在考察了浴场的污染状况,准备改善环境时,也自然而然地觉得他“给本乡,本地人尽了点力,心里真痛快!”

但现实对斯多克芒的幻想的讥讽可是太残酷了:先是他的“新世界”在一个早晨就变成了一座坑骗外来疗养病人的“外头刷得雪白,里头埋着死人的坟墓”;然后是他那批思想激进、热爱自由的年轻朋友们背叛了他了;最后是这个固执己见,想用真理与科学将家乡洗刷干净的人,不仅没有得到家乡父老的支持与理解,反倒成了散播谣言、糟蹋本乡的人,被泼了一身的污秽。

医生就像《玩偶之家》中的那只“小鸟”,一直以为周围的海尔茂们都很爱他。但在幼稚的“小鸟”面前,却站立着奸诈而阴沉的市长,用漂亮口号来混水摸鱼的资产阶级变色龙霍夫斯达,自诩稳健的中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者阿斯克拉森,以其妻儿生活费相要挟的岳父基尔,以及要打倒他的愤怒的群众。最后,这只浴场里的“小鸟”的公职被开除,寓所被房东索回,连一个聊以做梦的“鸟巢”也没有了。

矛盾的关键,也就是剧中震撼人心的力量,源于真理被谎言击败的事实。医生的报告——对浴场的“诊断”,受到了市长及市民的反对。他们不仅对毒源放任自流,而且不许医生干涉。这就导致了医生的第二张诊断书。不过,这张诊断书是开给见利忘义的市长及其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咱们现在是靠着贩卖肮脏腐败东西过日子!咱们这繁荣的社会整个儿建筑在欺骗的基础上!”

斯多克芒的孤军奋战,体现了剧作家宣扬的“人的精神的叛逆”。在剧中,他以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用正直的抗辩向各怀私心的资产阶级猛烈地射击,纵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正如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所言:“死守真理,终获群敌之谥。”

医生的政治反抗,在其对资产阶级统治者的积极批判中,也存在着这位挪威的“自由农民之子”的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他在市民大会上宣布:“多数派从来没有公理”,而拥有真理和自由的“少数派总是对的”。这一点恰被他的敌人抓住,从而使他众叛亲离。其实,与医生作战的“团结的多数人”,包括了浴场的股东、房主、见风使舵的报馆记者与印刷所老板,以及在前三种势力影响下盲从的城市平民。前三种人出于私利反对医生。但广大市民,——如果医生明察并加以争取的话——则是“团结的多数人”中的多数。但情绪冲动的医生不辨敌友,认定“平常人不过是原料,要经过加工培养才会成为人民”。这越发激起市民们对他的厌恶,加速了他的失败。

在此,高傲的斯多克芒只停留在一味指责盲从的市民的水平上,并未以实际行动来“加工培养”他的人民。于是,市民大会上孤军奋战的场景出现了,终致真理被谎言击败。与此同时,倒是只有一个未曾经过“加工培养”的醉汉投了医生一票!

医生的个人叛逆在那个无论是社会机构,还是精神生活“全都中了毒”的时代里,有着复杂的多重意义。他本可以做一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但结局却是自己孤立了自己。可见,岂止斯多克芒,连易卜生身上的“人民公敌”的罪名,都实在有些冤枉,是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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