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
1957年11月19日,旧金山实验剧团在圣昆廷监狱为1400余名囚犯上演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的荒诞派戏剧名作《等待戈多》。由于戏中既无女性,又无丑角,面对舞台前黑压压的,也许是戏剧史上最野蛮的观众,导演十分担忧。但戏一开始,曾将巴黎、伦敦与纽约高雅的观众搞得头晕脑涨的作品内容立刻被囚犯们所接受,全场为之震动。
作品为两幕剧。剧情写两个流浪汉,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在黄昏荒野的小路上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连续两个晚上,他们苦苦等待,受尽煎熬,几乎要以自杀来了却痛苦。而他们从未见过的戈多却每晚都派使者——一个小男孩来报告:戈多今晚不来了,明晚一定来。于是,两个人只好在绝望中无休止地等待下去。
应该看到,剧中事件发生的时间与地点是模糊的,人物的思想及性格是不清晰的,他们的对话与行动也是杂乱无章的,甚至未出场的戈多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然而这一切特定的艺术处理都被作家放到他自己的、具有浓重象征意味的荒诞世界之中。
扑朔迷离的剧情中,首要的症结是戏剧的中心行动——等待戈多。也就是说,必须弄清戈多是谁,才能理解其他一切矛盾。但妙处正隐藏在这里:戈多没有出场。作者也没有具体交待。即使是两个流浪汉也不明确戈多其人,以及他们为什么要等戈多,戈多来后会怎么样,等等。曾有一位导演询问:“戈多代表什么?”贝克特避而不答:“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
这就限定:我们只能从剧中人物身上的细微线索去探知戈多的秘密。
流浪汉显然象征着不幸的人类。他们无法摆脱挣扎、盲目而毫无理性的生存状态,以及空虚、困惑中的绝望。“毫无办法”这是全剧的第一句台词。随即另一位流浪汉反驳:“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受苦,我就不是人?我就没有痛苦?”80年代,贝克特导演此剧时,曾对演员说:“你们是两个非常疲倦的人。”可见,流浪汉身上负荷着人类的痛苦与灾难。因此我们看到,他们想脱鞋却脱不下来,想上吊,裤带却断了。他们是两个既无可躲藏,又试图改变命运的人。
狄狄(弗拉季米尔):……两个贼有一个得了救,是个合理的比率。戈戈。
戈戈(爱斯特拉冈):什么事?
狄狄: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戈戈:忏悔什么?
狄狄:哦……咱们用不着细说。
戈戈:忏悔我们的出世?
(弗拉季米尔纵声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只手捂住肚子,脸却变了样儿。)
在厄运的驱使下,两个“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的人类的化身始终没有摆脱“趴在地上”的可悲境地。二人意识到“奋斗没有用”、“挣扎没有用”,甚至怀疑是否自己的出生上出了毛病。他们丧失了作为人的自觉精神与行动意识,思想完全崩溃,心理全然空虚,只能沉湎于临终的悲叹之中,将因生活压迫而导致的心理补偿的愿望扭曲地转变为虚妄的解脱——等待有人拯救。所以,戏剧中有了一个叫戈多的人。
戈戈:我们都明白。
狄狄:我们可以等待时机。
戈戈:我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狄狄:用不着多操心。
戈戈:只要等待。
两个人都在“等待时机”,等待可以改变命运和得救的时机,而拯救他们的化身就是戈多。二人宣称,待戈多来后,要向他提出“明确的要求”。这种“明确的要求”可以说是“一种祈祷”,也可以说是“一种泛泛的乞求”。贝克特之所以将“祈祷”与“乞求”写成闪烁不定的词语,目的在于表明,以抽象形态存在的戈多,正是这二人心目中可以回答这种“明确的要求”的人。
因此,戈多就是一种可以改变人类命运,给人以新的希望的力量。他并非某个人物的特指,或某种具体的象征物。“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这句关键语句,完全可以改成“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所以,人们等待什么,戈多就是什么。
剧作家在这里突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荒诞现实下人类的迷惘、困惑与茫然无措的生存状态,揭示了人们在生活面前无能为力、沦为生活的奴隶、被幻想所驱使的深刻图景。
其实,进而言之,荒诞世界中人类不都正像剧中的流浪汉那样,处于一种执著的等待之中吗?奥尼尔《天边外》中瘦弱的罗伯特喜爱凝望远方,期待天边外不知名的地方隐藏着神秘的美;易卜生《群鬼》中的欧士华,被父亲的遗传病折磨得发疯,向人们索要太阳;尤奈斯库笔下的老夫妇怀念那已经消失了的巴黎和比利牛斯山;高尔基《底层》中的戏子,相信卢卡的谎言,幻想在天边有一所可以治疗他的肺病的免费医院……
当人们在自己的“荒原”上寻找不到安慰,便会将目光转向远方,希望在天边外,在看不见的地方,能有希望,能有戈多,有一线闪耀着的北极光!
但剧中,贝克特的关注点不在“戈多是谁”,而在于“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等待是一场徒劳。作者用布景、情节几乎完全相同的两幕,表明:流浪汉的等待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戈多的语录永远是那句:戈多今晚不来了,明天一定来。他让流浪汉在闻知戈多不来时仍站立不动,直至幕落——这一幕告诉人们:荒诞世界里,希望对于人来说是美好的,又是遥远的。它在人们头上闪耀,但永远也不会降临在人们身上。
明知戈多不来,却又抱住不放。两个流浪汉不是被生活所击垮,反倒被无形的戈多所主宰。将个人的命运系于虚幻,不思进取,抛弃立场,趴在地上一味等待,在一种绝望中的希望的状态中生活。这就是贝克特所提示并告诫人类的真相,也正是他痛心疾首、无可奈何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