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万岁!
契诃夫最后一部戏剧《樱桃园》(1903)的结尾是这样的:
“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个寂静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
“斧子在砍伐树木”——多么不动声色的叙述!而这里的斧子在砍伐的,却是俄罗斯最美丽的、硕果仅存的一座樱桃园。可以预料,一两声沉重的、试探性的声音过后,将会是不绝于耳的丁丁当当的砍伐。悠长的林阴路像带子一样伸展。在月夜里闪着银光的樱桃园将不复存在了。它将改建为别墅出租。这座俄罗斯最古老、最有诗意的庄园像一个被出售的美丽、优雅的少女,将不得不忍受游客金钱的侮辱。
毋庸讳言,樱桃园无力保护自己。因为,它的主人不成器。
樱桃园的主人是加耶夫与朗涅夫斯卡雅兄妹。他们并非冒失的年轻人,而是两个生活的老朽。这两个老朽由于轻率的奢侈与对生活的无知而将庄园搞得一贫如洗。为了帮助昔日的主人,陆伯兴这个农奴的儿子,现在以暴发的资产者身分买下了樱桃园。
樱桃园的全部故事就是如此。然而,樱桃园主人的故事却更为含蓄,而且无奈。
加耶夫兄妹,生就的贵族坯子,懒散的不可救药的梦想家,既高雅又无聊。在剧中,51岁的加耶夫如果没有87岁的老仆人费尔斯伺候,甚至会把衣服穿错。无论他在生活中有多少打算,总是一事无成。自他上场后,我们似乎想不起他在什么时候忘记了往嘴里塞冰糖。当然,他一无所能,除了懒惰之外,他总该干点什么呀。那么,就吃冰糖好了。也许还应该玩台球——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总忘不了他的台球。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当他债台高筑、焦头烂额、刚刚出售了他发誓要保卫的樱桃园,并为此痛不欲生时,他顾不上妹妹的询问——他听见了台球声:“台球室门开着,从里边传出台球相撞声和沙哑的说话声:‘七比十八!’加耶夫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他不再哭了。”
我们随后看到,他似乎早将樱桃园抛到九霄云外,溜进台球室里去了。
至于朗涅夫斯卡雅,在加耶夫忘不了吃冰糖的同时,她也忘不了“喝咖啡”。与加耶夫沉湎于空谈一样,她沉湎于爱情。值得一提的是,她似乎忘记她已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龄。她的一生都奉献给爱情的无聊游戏了,而且,她还将继续“奉献”下去。她曾嫁过一个丈夫,但丈夫“什么也没有干过,只驮了一身的债”,然后就喝香槟酒喝死了。接着,她又爱上了一个“野蛮的家伙”。二人正打得火热之际,命运的惩罚降临了:她的小儿子淹死了。于是她与情夫跑到国外,为他购置别墅、还债、照料他的病情。谁知他在巴黎又搞上一个女人。这时,朗涅夫斯卡雅这个喜爱“满屋子都是烟味儿”的巴黎寓所的贵妇人,居然怀念起自己的俄罗斯来。由于那个把她“折磨得精疲力尽”的男人,她发誓与巴黎决裂。
其实,她回到祖国、回到樱桃园身边,是因为她没有了“钱”。这个在女儿眼里“不懂得难处”的妈妈,丝毫也不知收敛一下挥霍的恶习。“她什么都没有了,一点东西都不剩了。”可照样开舞会,请乐队,吃饭时点最贵的菜,付小费。甚至家庭教师与小厮也单点上一份饭菜。她对困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别人劝阻,她却觉得无能为力——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习以为常了嘛。
更为可笑的是,当他们最后的生命——樱桃园失掉之后,她与兄长不仅没有悲痛,反而如释重负。“是的,我的神经平静得多了……”“我现在睡得踏实了。”她刚得到外姑婆的一笔钱,就接受巴黎的“野蛮的家伙”的邀请信。她马上要和曾发誓与之决裂的巴黎重修旧好。坚定的决心来自新到手的“钱”。虽然他是挂在她脖子上的一块巨石,可她还是爱他。“没有这块石头,我就活不了。”
尽管朗涅夫斯卡雅之流口口声声说,大学生特罗费莫夫不成器,商人陆伯兴的生活死沉沉,并声明他们对于未来更好的生活有了信念,怀抱着善与社会意识的理想。但说到底,他们自己才不过是几只不成器的、衰老的寄生虫。
在新兴资产者的巨斧下,樱桃园成了无辜的俘虏。但樱桃园并不是陆伯兴砍倒的,而是加耶夫兄妹蛀空的。契诃夫无意诅咒陆伯兴的无情,也不为樱桃园的毁灭过分哀伤。他让这个穿白背心黄皮鞋的长着猪嘴的人物完成葬送一个旧时代的使命。因为,樱桃园即使被保住,也已名存实亡。俄罗斯这座最美的花园已经到了由新兴资产阶级掌管的时代了。不过,陆伯兴们不像贵族,他们不喝咖啡,他们喝白兰地;他们也不种高雅的樱桃,他们种植势利的罂粟!
但罂粟是有毒的。总有一天这毒素会将陆伯兴们毒死。那时,也许新生活就要来了。不过现在,必须首先将加耶夫兄妹逐出樱桃园,然后才可能把霸道的陆伯兴送进戒毒所。如今,樱桃园消失了,历史总算是前进了一大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最后,我们看到,在契诃夫的舞台上,那个永久的大学生和安尼雅在告别旧房子时,义无反顾地告别往昔,“清算过去”,并从心底高声喊出了:
“永别了,我的房子!永别了,我的旧生活!”
“万岁,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