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大本营里的特洛伊木马

三、资本主义大本营里的特洛伊木马

据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记载,公元前12世纪,迈锡尼王国被卷入了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入侵的希腊联军突然撤退,在海滩上留下了一只巨大的木马。特洛伊人把木马拉进城里,以为这是神的赐福。孰料深夜时分,藏在木马中的希腊战士涌出,里应外合攻占了特洛伊城。因此,“特洛伊木马”被喻为藏匿在对手核心腹地的伏兵活动。对于曼彻斯特欧门—恩格斯公司的总助理恩格斯来说,他也不啻为资本主义大本营里的“特洛伊木马”。从1850年至1870年,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恩格斯在曼彻斯特都不得不过着一种“双重生活”。

曼彻斯特的大资本家和上流社会都知道,恩格斯贵为恩格斯家族的大公子,住在曼彻斯特市南郊的牛津路多佛街交汇处的一栋豪华别墅里。酒窖里有上等美酒和高级香槟,恩格斯在这里交际设宴,推杯换盏,款待来宾,商讨生意,以此来使他父亲满意:“当我的老头快要来的时候,我们就搬到漂亮的住宅去,买一些上等雪茄和酒等等,以壮观瞻。生活就是这样。”早在不来梅期间,恩格斯练就了一身好骑术,他经常参加曼彻斯特绅士贵族举办的狩猎活动,一马当先冲过壕沟篱笆各种障碍物,以至于马克思总是担心恩格斯“说不定哪一天会发生意外”。在社交舞会上,恩格斯穿着入时,风度翩翩,擅品美酒,谈吐不俗,长袖善舞,高挑的身材加上军官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无异于一个魅力无穷的绅士资本家,马克思也称恩格斯是“欧洲最有教养的人”。在曼彻斯特的资本家看来,恩格斯是交易所的一名行家、颇负盛名的“棉花大王”、曼彻斯特文学艺术协会的常客、由工业家组成的艾伯特俱乐部的活跃分子——总而言之,是一位地道的商人。

然而,资本家看到的恩格斯“全是假象”,全是做给他们看、让他们信以为真的“特洛伊木马”。恩格斯的共产党人的真实身份,要在他的另一处住所中体现。那是位于海德路252号、曼彻斯特东南郊区十公里开外的一所稍显简陋的普通房子,里面住着玛丽·白恩士——恩格斯的终身伴侣,还有她的妹妹莉迪亚,恩格斯称呼她为莉希。在这里,他得以回归真正的自己,衣着也不太讲究,完全不用应酬;在这里,他的朋友都是真正志同道合的知己,如“无产阶级的化学家”肖莱马,把《资本论》第一卷翻译成英文的穆尔,以及老朋友朱利安·哈尼,等等;在这里,他得以专心从事研究写作,刀笔文章如同锋利的匕首,刺向那些熟知恩格斯的资产阶级的心脏。保尔·拉法格曾回忆说:

我不知道恩格斯的资产阶级熟人是否也了解他那另一面的生活,不过英国人都非常持重,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们是从来不过问的。然而可以肯定地说,对于这个整天同他们打交道的人的卓越的才智,他们是毫无所知的,因为恩格斯决不轻易在他们面前表露自己的学识。这个被马克思看作欧洲最有教养的人,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善识醇酒美味和谈锋甚健的人物而已。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的确,这就是恩格斯——一面是成功伪装的资产阶级商人、股东、经纪人,另一面是无比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历史上这两股力量彼此冲撞、无法调和,甚至截然相反,却在恩格斯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难得的平衡。身在灯红酒绿的生意场,恩格斯始终不忘初心。1857年,新一轮经济危机到来,在资本家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恩格斯反而是热烈盼望。他于11月15日写信给马克思说:“在这普遍崩溃的情况下,我感到非常愉快。最近七年来,资产阶级的污秽毕竟多少沾了一些在我身上;现在,这些污秽被冲洗掉了,我又变成另一个人了。危机将象海水浴一样对我的身体有好处,我现在已经感觉到这一点了。”

虽然经商活动消耗了恩格斯大量的精力,但他依然千方百计利用工作之外的宝贵时间从事学习、研究和写作,诸如自然科学、语言学、军事学、经济学、历史学、人类学等领域,涉猎极其广泛。他还需要腾出时间与马克思通信,甚至是帮马克思写作。在马克思开始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稿之初,他的英语尚未达到随心所欲写作的水平,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工作也使马克思分身乏术,因而不得不求助于恩格斯。1851年8月8日,他写信对恩格斯说:“如果你能用英文写一篇关于德国局势的文章,在星期五早晨(8月15日)以前寄给我,那将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恩格斯收信当天便回信询问,是写一篇文章还是一组文章,具体有什么要求?另外,《纽约每日论坛报》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报纸,能否告知全部背景情况?马克思的回信极其简略,只是说“要写得俏皮而不拘束。这些先生们在外国栏中是非常大胆的”。恩格斯便只好凭自己的理解随意发挥了。8月21日,恩格斯把写好的文章寄给马克思,信的开头写道:

你要我写的那篇文章随信寄去。由于各种情况的同时影响,这篇东西写得不好。首先,从星期六以来,为了来个多样化,我闹了点病。其次,我没有任何材料,只好完全凭记忆信笔写了一通。还有,时间短促,工作又是约定了的,而对于这家报纸及其读者的状况又几乎毫无了解,因此,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合适的计划。最后,这一组文章的原稿不能全部留在手边以照顾一下前后的行文,因此为了避免后面几篇文章中出现重复,就必然使文章的开头写得多少有些拘泥于条理。由于这一切,再加上我很久不写文章了,所以这篇东西写得十分枯燥,如果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英文还比较流畅,这是由于我八个月以来已经养成了几乎完全用英文讲话和阅读的习惯。总之,这篇东西由你随便处理吧。

在马克思面前,恩格斯无比谦虚。事实上,这篇“写得不好”的文章成为一部伟大著作的开篇——《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它由19篇文章组成,全部出自恩格斯之手,但是发表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时一概署了马克思的名字。在马克思为该报撰稿的十年时间里,恩格斯受马克思之托,写了120多篇文章,多半是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表,也有的文章作为社论发表,恩格斯从来没有署过名。此外,在马克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稿的头两年里,所有的稿子都是马克思先用德语写完寄给恩格斯,然后再由恩格斯翻译成英文发表的。为了能够及时翻译完毕,以便让稿件能够赶上从利物浦开往美国的邮轮,恩格斯经常工作到深夜,还要写信提醒马克思按计划写作,以便更好地配合马克思的工作。恩格斯于1852年10月14日和18日先后写信给马克思说:

要替你翻译全篇文章,我的身体不行。我是今天早晨收到文章的。整天在办事处,脑袋都忙昏了。今天晚上七、八点喝完茶才把这篇东西读了一遍。然后动手翻译。现在是十一点半,我译到文章自然分段的地方,并把译好的这一部分寄给你。十二点文章必须送到邮局。因此,你将收到我尽自己力量所能做到的一切。

其余部分将很快译完,下星期你经南安普顿把这部分寄出,或者在星期五寄出。同时你应该把你下一篇文章写完;它的一部分也许星期五就可以寄出,如果不行,就等下星期二美国轮船再开的时候寄出。因此,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寄上前一篇文章的其余部分。昨天又收到了下一篇。今天寄去的文章,你可以马上经利物浦交美国邮船寄出,星期三早晨“太平洋号”起航。星期五你会再收到一点东西。

两人举世无双的合作,当然不只是局限于撰写新闻通讯稿。事实上,马克思在研究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许多细节需要时刻请教恩格斯。例如,马克思请教过如下问题:商人和工厂主购买商品消耗掉的那一部分利润是如何计算的?机器设备更新一次需要多少时间?拜比吉认为大多数机器设备平均五年更新一次,这种说法对不对?流动资本是如何在原料和工资之间分配的?资本在各部门的周转有什么不同以及对利润和价格有怎样的影响?折旧资金如何转化为积累资金?如是等等。恩格斯每一次都给出了深刻的回答,提供精确的实证材料,有时还附有详细的图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多次提到“曼彻斯特的一位工厂主”,指的就是恩格斯。

面对恩格斯不计个人名利、长年累月的工作,马克思全身心地感激和佩服恩格斯。恩格斯因工作过度劳累几度病倒,马克思致信恩格斯关切地说:“你可以相信,不管我们如何不幸,我和我妻子对你最近健康情况的消息比我们自己的事更为关切。我对你的病有好转感到非常高兴,可是想到你又要上办事处,而且就在这个星期,真是使人担忧。”他们的伟大友谊,主要源于一致的初心、共同的理想,对彼此思想的欣赏、对彼此人格的尊重、对彼此生活的关心。恩格斯对马克思经济方面慷慨无私的支持援助只是他们伟大友谊的一种表现形式。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没有任何私人秘密,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友谊的概念范畴。在革命低潮时期,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并肩战斗,互相扶持,坚持不懈地把时间精力奉献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对于恩格斯来说,帮助马克思免于饥饿和贫困,就是保护无产阶级最伟大的思想家和理论家,使他能够更好地从事理论研究;而对于马克思而言,接受恩格斯的物质援助,也是两人共同献身于人类解放事业的一部分。正如弗兰茨·梅林在《马克思传》中说的那样:“只是根据这一点恩格斯才作出自己的牺牲,而马克思才接受他的牺牲。作出这样的牺牲和接受这样的牺牲,都同样需要崇高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