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火花与嬗变

5火花与嬗变

10月11日清晨,新旅到达江苏省府所在地镇江,借住新西门外新安同乡会馆。

选择第一站到镇江,是为了争取省府签发护照。

放下行李,稍加安顿,他们便前去拜访教育厅厅长周佛海,希望通过他再拜见省政府主席陈果夫。

刚进教育厅,一名督学出来接见:“哦哦,我敬仰陶先生,也钦佩你们的行动,但周厅长今天公务繁忙,无暇相见。”

闻听此言,汪达之拿出两本《我们的旅行记》恭敬递上:“劳您转呈周厅长和陈主席,并代致问候。”

“好好,在下一定尽力。至于他们能否接见,你们明天再听回话吧。”督学客气地说。

第二天,他们应约前往。那位督学说:“周厅长、陈主席均公务繁忙,不能接见。不过经过鄙人努力,厅长和主席都为你们题了字。”说着,督学拿出两张八开大的宣纸。

陈果夫和周佛海的题词分别为“幼学壮行”和“鹏程万里”。

督学接着说:“至于护照嘛,因涉及全国之旅,须到南京去请国民党政府解决。”

省府拜见,就此结束。

陈果夫、周佛海题字一事,给了汪达之一个启发。在当晚的夕会上,他说:“高官不愿见我们,送来两张题字也好啊!这不就相当于省府给我们开的通行证吗?今后每到一处,我们就请官员和社会名流题字,这既可以为我们的修学旅行作宣传,又可以证明我们的行动是得到当局和各界承认的!”

的确,这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他们用宣纸装订了厚厚的一本八开大的题字簿,并用牛皮纸裱糊了封面。十七岁的徐志贯,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请赐鸿辞,以留纪念”八个大字。

记者们得知新旅到了镇江,并且得到了陈主席和周厅长的题字,立即前来采访。

10月12日,《新江苏报》刊出消息:“陈周两氏以该团提倡‘生活教育’,而全体团员均为儿童,能不畏跋涉之苦,作十余省之长途旅行,以社会为学校,实属可嘉……”

这则消息,对新旅未来的行动甚为有利。

镇江教育界、工商界非常欢迎新旅的到来,许多学校和企业都邀请他们前去参观访问,镇江国货公司还给每位团员赠送了一双“力士鞋”。

至此,团员们才脱下了透风冻脚的蒲草鞋。

然而,《新江苏报》却又登出一篇署名“索园”的评论文章《愿商讨新安儿童旅行团所为何事》。文章对新安旅行团兴师问罪,提出四大质问:

一是新旅的旅行动机——“挟十二三岁未成年之儿童,与十六七岁、十八九岁甫成年之青年,周行各省,到处招摇,谒某长官请训,乞某长官题词,虚耗光阴,扩张放心,浪费金钱”。

二是旅行是否有成效——“无论所期之路程能至不能至,不能至,何取率未定性之儿童为此夸言;即能至,以十数毫无学识之儿童,徒劳跋涉外又有何得”。

三是旅行是否正义——“所谓淮安新安小学是如何小学?是公立?是私立?是否在苏省省、县管制之下,该校经费纵极宽裕,不妨普利淮安地方失学之儿童,多设义教使有所读书,何取作此毫无实际之消耗”。

四是旅行是否可信可行——“此十数儿童父母为何如人,信任学校如此之深?以十二三岁之弱小,任其于风雨问寒之际,携向冰雪冱冻之方,走十数万里,亘四五个月,绝无依眷不舍弃之色。其事是否近人情”。

见到评论文章,团员杨永鑫当即写了一篇答辩稿,要点有:

旅行一事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游览性质;一种是学术性质。这两种旅行在西欧及日本都很常见,而我国素来很少。

本团这次修学旅行是根据生活教育理论的社会即学校的主张,在本校的第七年度全年生活计划中所决定。我们认为,青年们研究、实践生活教育,在我们民族和国家都是一种急切需要的试验。我们更据本校前年赴上海儿童旅行团的经验,所以大胆地出发。

本团的名称是新安旅行团,因有十六岁以上的少年和十六岁以下的儿童参加。索园先生就没有辨别清楚。索园先生问小学儿童是如何年龄,如何见识,如何体力?这意思说应在较大年龄,丰富知识,强大体力,才可以旅行。否则就不配如此。

我们觉得目前的中国什么都少有,因而也就少见。少见就要多怪。哥仑布去发现新大陆的时候,谁都骂他是蛮子,结果哥仑布却成功了。

索园先生说的废弃课堂与书本,这我们要说明的是索园先生太看重了书本和课堂。他以为整个的学问都藏在书本里。这不但索园先生是这样,一般人大都也这样说。

我们现在要坚决的否认,我们绝没有离开书本,更没有离开课堂。我们试看这个广大无边的宇宙包藏得多么丰富啊!它是课本也好,说它是课堂也行。我们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杨永鑫把这篇答辩稿直接送到《新江苏报》,并要求第二天发表。

可是,该报不仅没有登出答辩稿,反而将其交给了“索园”,且又在该报《星期论坛》上登出了“索园”的文章,其开篇就说:

此十数儿童,皆为国家未来有用之才,不能如此牺牲,虚耗光阴,养成不良习惯,漂流浪荡,终于不学无术,他日无以自主,致国家与社会又多十数惰民!

接着对答辩稿逐段进行指责,尤其是对“生活教育”理论大加否定,认为其“根本不能成立”。

怎么办?再写文章进行驳斥,不但不可能刊出,而且纠缠下去,对新旅也很不利。

团务会决定,立刻去南京,到教育部和交通部交涉“通行证”和优惠乘坐交通工具事宜。

10月15日,新旅抵达南京。

南京安徽公学校长姚文采是陶行知的同乡好友,还是新安小学的校董。他安排团员们住在学校库房,在学生食堂搭伙,并帮忙与南京各界联系。

深秋的凉雨飘飘悠悠,石头城中,寒碧冷凝。

南京市政府门前的广场空空荡荡,偶有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行人。

来到市政府,汪达之拿出请求马超俊市长接见的函件,交给工作人员。然后,他们坐在会客厅,耐心等待。

马超俊,1885年生,字星樵,广东台山人,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早年加入同盟会,发起组织孙文主义学会。曾参加国际劳工大会,历任广州特别市国民党党部执行委员会委员兼工人部长、国民党政府劳工局长、广东农工厅长兼建设厅长。此时,担任国民党政府南京市长。

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马市长推门而入,没有一句客套话,立刻大声训斥:“你们这些小学生,不在学校好好念书,跑出来干什么?”

徐志贯说:“我们宣传孙总理遗嘱,唤醒民众共赴国难呀!”

大家也紧跟着说:“读书要紧,救国更要紧呀!”

“救国?”马超俊以轻蔑的目光扫视着这些孩子,“你们小孩子懂得什么?救国是大人的事!”

伶牙俐齿的小团员当即反驳:“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东三省,大人和小孩子不都成了亡国奴吗?为什么小孩子就没有救国的责任呢?”

为了缓和气氛,汪达之笑着说:“马市长!孩子们也是一片爱国热忱。他们一到首都,就要求来拜望您,期望您……”

“你是他们的老师,难道还不懂得读书就是救国,救国必须读书的道理吗?”马超俊打断汪达之的话,把满腔怒火发泄出来,“回去!赶快回学校念书去!”

小团员们立刻站起来质问:

“马市长!日本的飞机到处扔炸弹,大炮轰轰响,我们还能读书吗?”

“马市长!东三省的小朋友现在念的全是日本人的书,您知道吗?”

“你、你……你们……”马超俊一脸铁青,摔门而去。

回到住处,大家议论纷纷:

“政府大员竟是这样对待民众抗日救国要求的,这次总算亲眼见到了。”

“这就是鲜活的生活教育!要感谢市长大人给我们上了一课。”

“我们说的话虽有理,可语气过重了,人家是市长,是中央大员呢!”

“是呀,要是他命令警察把我们押回淮安,那怎么办呀?”

汪达之说:“我们再去找教育部和交通部时,大家不能再像今天这般去辩论了。”

然而在教育部,部长朱家骅避而不见;在交通部,寻求乘车优待也被断然拒绝。

一连串的遭遇,让大家感到,实现目标,只能靠自己奋斗,要用热血和行动去争取民众的同情和支持。

天气越来越冷,饥寒正在逼近。旅费行将告罄,还拖欠了安徽公学的伙食费,杨永鑫和刘昭朗也因病返回了淮安。

局面严峻,该怎么办?

晚上,新旅召开团务会,制订了紧急应对计划:

——到大中小学校和文化教育单位,进行宣传演讲、放映电影,谋取收入。

——尽量访问社会名流和军政要员,争取支持。

——撰写活动新闻,向南京各报投稿,赚取稿费。并邀请记者来团采访,扩大社会影响,获取支持。

这时,总干事徐志贯高声朗诵起了陶太师的《努力》:

努力,努力,努力向前进,努力向上进。

先把脚跟儿站稳,再把方向儿认定。

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近。

千万不要转身回过头,别人的闲话也不要听。

前进道路崎岖不平坦,战胜困难全靠有自信。

努力,努力,创造个好命运,自己的力量要尽。

团务会开得群情激昂。大家对前途充满信心,意志更加坚定。

接下来,新旅在安徽公学礼堂举行了两场新闻发布会。徐志贯发表演讲,并回答了记者和学校师生的各种问题。

左义华应邀前往中央大学实验小学和信府河小学,发表了“长途修学旅行”和“普及生活教育”主题演讲,受到师生们欢迎。

嵇钰、程昌林、张敬茂、曹维东分成两组,到大中小学和工厂放映国难电影、教唱救亡歌曲。

这些活动,在广大师生和爱国民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得到了社会的同情和支持,在经济上也取得了一些收入。

10月19日,南京《中央日报》刊登了题为“新安旅行团昨招待新闻界”的消息。

同一天,《南京日报》也刊登消息,详细报道了新安旅行团、新安小学和左义华在实验小学演讲的情况,并介绍说该团“携款已将告罄”,“方得筹措长途旅行计划”。

实情的确如此:这个冬天南京奇冷,滴水成冰。团员们需要购置御寒衣物,按计划北上需要路费,拖欠安徽公学的伙食费需要补交——这三项费用必须尽快想办法筹集。

无奈之下,汪达之只好去上海找陶先生,请他和上海文化界进步人士出谋划策。

几天后,汪达之从上海回来了。他兴奋地对大家说:“陶先生和国难教育社的丁华、王洞若等人都说,新旅既然已经踏上了征程,他们就全力支持我们克服困难,决不会看着我们的行动半途而废!”

生活书店的邹韬奋先生,决定把他主持的出版物《大众生活》等交给新旅销售,书店只收成本,利润全部归新旅。

从东北流亡到上海的学者魏建新,也把刚刚编印出来的国难地图——《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地图》《世界各帝国主义侵华史地图》和《中国历代疆域变迁史地图》,以八折价格赊给新旅一百套。

大家听了这些消息非常高兴,又唱起了《自立立人歌》:“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

凛冽寒风中,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甚至在远郊江宁县、燕子矶,都响起了小团员们的叫卖声:

“看新出版的图书了!内容精彩,先睹为快!”

“国难地图,一图了然;共赴国难,全民动员!”

然而,销售地图甚是困难,十几个人跑上一整天,也只能卖出一两套。

他们甚至跑到中央政府门前,吁请他们购买国难地图,支持国难宣传。但这些党政衙门,都拒绝购买。

一天傍晚,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寒风裹着雪花直往脖子里钻。眼看天就要黑了,张敬茂抱着的国难地图一套还没卖出去。他身穿单衣,冻得哆哆嗦嗦,本要回到住处去,但又想起汪先生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就停住了脚步。

一转身,他看见马路对面的金陵女子大学,就连忙跑了过去。

“先生,买套地图吧!”张敬茂谦恭地对图书管理员请求道。

“我们不要地图。”管理员摆摆手。

“我是淮安来的新旅团员呀,这是国难地图,请买一套吧!”

“我们用不上,你快到别处去卖吧。”管理员听见是国难地图,就更不敢买了。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问道:“小朋友,你就是淮安来的新安旅行团团员呀?”张敬茂回头一看,是一位娴静端庄的女士。

“是啊是啊。”他连忙点点头。

“好,精神可嘉,精神可嘉。我买你一套!”说着,女士掏出了三块大洋。

当时,能掏出三块大洋的人并不多。后来张敬茂才知道,这位女士就是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早在女大读书时,她就因组织同学参加五四运动而轰动了南京学界。

不久,南京的学校多已放寒假,图书也难以销售。

团员们为了节省费用,从来不坐公交车,全靠两条腿奔跑。吃饭更是寒酸,早上一碗豆浆加两根油条,午饭和晚饭也都是凑合吃的。有时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就干脆饿肚子。天寒地冻,许多团员的脸上、手上、脚上都生了冻疮,可他们从不叫苦。夜里回到驻地,还要开会交流,互相鼓励,争取第二天多卖出几套地图几本书。

12月10日,《南京日报》发表了该报记者采写的《雪花纷飞中——新安旅行团访问记》:

雪花纷纷的飞着,人们都冻得抖搂起来,忽然一位记者朋友,满身雪花走进屋来。“走哇,到安徽中学去,有旅行团住在那里。”于是我们三脚两步地随他走出门去。

我们正坐在安徽中学的门房眼盯着门,等新安旅行团的顾问汪达之先生出来。忽然,门里“托托”地一阵脚步声,啊!

许多小朋友一窝蜂似地跑进门房,把我们团团的围起来了。他们都笑哈哈说:“先生,我们的顾问没有在家,有什么话,问我们吧!”

许多新的生命的火焰到了心边,记者只觉得欣喜,只觉得兴奋,先问了一句:“小朋友,你们都几岁啦?”

这个说:“我十四岁。”那个说:“我十三岁。”还有一个说:“我十二岁。”

“这样小的年纪,出来不想家吗?”记者问。

“这算什么呀!不想家。”大家都小英雄似的摇着头这样说。

记者又问:“小朋友,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已经到过什么地方?这次旅行的目的和方法怎样?”

一个小朋友忽然喊着:“先生,先生,你听我说。”于是他便站在记者的面前,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在外面指天划地的挥手势,活象大人似的。什么“意义”呀,“宗旨”呀,“社会”呀,“当局”呀,有头有尾,清清楚楚,说得津津有味。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能说这样流利的国语,真是记者破题儿第一遭的闻见。听得最高兴的时候,记者便小声小气地问身边的小朋友:“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一个小孩子告诉我:“他叫曹维东,十三岁,顾问常叫他到各小学去演讲,前几天在本市信府河小学讲过怎样做小先生。”

……

半月前,冯玉祥先生请他们到陵园谈过一次话。据说,冯先生曾握着小朋友的手说:“好好的干,好好的锻炼身体。”小朋友自得了冯先生的鼓励后,就格外的起劲了。最后,小朋友越谈越和我们亲热起来,于是便拉着扯着让我们到寝室里去玩玩。一个小朋友老早的跑去把寝室门打开,站在石凳上,笑望着记者。

进屋一看没有床,没有椅,小朋友的行李一束一束的在地上堆着。据说,小朋友晚间都睡在地上。

记者便立刻问:“不冷吗?”

“不冷。”但是我听见小朋友一个个都咳嗽了。

“小朋友们,大家保重,再见!”我们说着便走出屋去。

这时外面的雪不下了,太阳在云角下露出光来,希望诸位小朋友,寻到光明之路。

在南京前后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小团员们终于把上海发来的图书和地图全部售出,自己带来的《义华日记》和《生活的书》也卖出近百本。他们给报刊写的稿子,也被采用了十几篇。左义华和张敬茂,还被上海两家儿童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并寄来预支的稿费。

这次售书、撰稿活动,共收入约六十元银洋。在交清安徽公学食堂的伙食费并留足北上的路费后,还为每个孩子买了一套绒衣绒裤和一双袜子。

把自己亲手挣来的御寒衣物穿在身上那一刻,孩子们暖在身上,更暖在心里。他们仿佛看见陶太师欣慰地笑着,在遥远的地方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生活与教育,在秦淮河畔擦出了火花。

社会和学校,在六朝古都发生了嬗变。

新旅的小团员们,迎着风雪,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