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皖南世相
1936年1月10日,新旅离开南京。按照原定计划,首先抵达蚌埠,然后一路向北,前往徐州、泰安、济南、青岛……
11日,《南京日报》刊发题为“新安旅行团离京北上”的消息:
该团来京已久,团员天真活泼,耐劳吃苦,颇为首都人士所称赞。现已路费有着,故离京首途,在滁稍事勾留,即赴济南,预计在该处度过寒冬,于初春天气稍暖时,再赴华北及甘肃等边疆区域旅行。
12日傍晚,新旅到达蚌埠,住进民众教育馆一间四面透风的阅览室里。吃过晚饭,团员们抱来稻草铺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只见漫天皆白,大雪纷纷扬扬。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才在地平线上挂起了橘红的灯笼。
白雪红云映照下的蚌埠,犹如一个童话世界。可是,这座城市对于新旅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他们谁也不曾来过。
晚上,寒气彻骨。团员们睡在冰凉的地铺上,瑟瑟难眠。
1月15日,徐志贯主持召开团务会。大家认为,这场罕见的大雪之后,皖北已变成冰雪世界,团员们仅有一身秋衣秋裤,根本无法到乡下开展工作。并且,按照原计划继续北上徐州、济南更不可能,所以应该转向皖南一带。
最后,团务会通过了汪达之顾问提出的方案:从蚌埠出发,沿淮河到田家庵,再去合肥、巢县、安庆一带,考察社会,进行修学。至于未来如何行进,到时再作安排。
第二天凌晨,地白天蓝,星儿闪闪,街上寂寥空阔。
小团员们都起来了,在微黄的烛光下,静静地整理着行装。他们心里充满期待,因为脚下又是一条新的旅程。
整理好行装,东天已显出殷红的霞光。他们叫来两架板车,装上行李器材,同民教馆的先生们告别后,便向轮船码头走去。
大雪覆盖的街道,坎坷又泥滑。推车人额头上滴着汗珠,虽已力竭,但还是努力前行。小团员们见状,便帮忙推车。他们不禁想到,上海、南京的交通是那样便利,阔佬阔太、公子小姐们坐着汽车在马路上兜风,是那样趾高气扬。而在交通落后的地方,却是一幅人间地狱的画面!救国富民,我辈须拼尽全力啊!
登上轮船,汽笛拉响,水面翻起银白的浪花……
在田家庵上岸后,他们订了一个客栈,叫了两个搬夫来搬行装,要价是五分洋一件。团员们心想:十六件行李要八毛钱,舍不得啊。
于是,他们决定动手自己搬。天渐渐黑了,他们就提着桅灯照路。来回抬了三趟,方才搬完。虽然很累,但都非常高兴。
第二天早晨,他们登上了前去合肥的火车。
在车厢里,张敬茂和一个路警攀谈起来。
“您是什么地方人?”
“我是河北省人,原在保定府当兵。”
“为什么到此地来?”
“日本军侵略华北,只好离开来此地做了路警。”
“您对于日本侵略华北觉得怎样?”
“有什么?还不是给日本人尽量侮辱吗?从前,我在河北当兵时,有两个日本军人走到省政府门口就小便,省府也不敢怎样他们。那一次,我们的长官还下命令,叫不许干涉呢!我就因为这样,才不高兴干的。”
张敬茂在日记里写道:“诸位朋友们,堂堂一个省政府给人家随意小便,这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啊!我们要怎样洗刷它呢?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国民啊!我们愿意把耻辱放在身上吗?”
抵达合肥后,新旅借住在庐州中学。晚上,左义华和几位同学到街上去查看。
在一条漆黑的小街,许多人提着灯笼向前拥挤,最后都停在了庐州女中门口,有六七百人。
有的人高喊:“喂!我们要看电影,我们也愿意出钱。”
“喂!我出一角大洋,让我进去吧。”
人们一边喊,一边向里挤。门内四五个守护人,用大棍子挡着,急得满头大汗。眼看要挡不住了,就大声喊道:“诸位,今天这里不放电影,请明天再到这里来看吧。”
这时,有人看到了左义华他们,兴奋地高喊:“新安旅行团来了,来放电影了!”许多人立刻围了上来。
左义华大声说:“喂!诸位来宾,今天实在是不放电影。一是没有地点,再说街上太滑了,老人孩子要跌跤的。明天一定请诸位来看。”
有的人提着灯笼回去了,但还有一些人不肯走。
左义华在日记里写道:“合肥大众对于电影的需要多么迫切啊!他们这样的团结一致要进去,说明我们中国大众是有团结精神的,不过没有人好好的来领导罢了。如果我们中国大众都团结起来,帝国主义一定要害怕的。大众团结起来,才能打倒帝国主义与汉奸!”
到达合肥第四天,新旅开始在庐州师范大会堂放映电影。因为场地不大,他们决定第一天只限小朋友来看,此后再放给所有民众看。
晚上,他们刚把电影放映机装好,人们就拥进来了。小朋友被挤得进不来,门外还有几百人,你喊我叫,嘈杂一片。
但当电灯射出的光落在银幕上,嘈杂声立刻消失了,会堂里静得就像空无一人。只有到了换胶片时,杂乱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电影放完了,放映员嵇钰高喊:“各位朋友,退场的时候要守秩序,不要拥挤啊!”
人们果然有序退场,没有发生一点问题。在如此拥挤的地方,能做到如此有序,实属不易。
团员们坚信,电影是普及大众教育最好的工具。
1936年4月,中国舞台协会要在南京上演田汉改编的话剧《复活》,新旅应邀前往南京参加演出。
上海《儿童日报》发表了左义华的文章,记载了新旅这次参演活动:
我们到南京的时候,已经公演过了前三天。我们只好参加后三天工作了。在这休息的三天中,我们便学习唱歌、排演,照着生活计划做。
今天是“中舞”又开始公演了,我们便和他们一起工作。因为这个剧只有一个小孩子,所以我们年纪小的同学都没有参加去演戏,只有大一些的同学参加去演戏。有的扮监狱看守、罪犯等。我们年纪小的同学在门口散说明书和查票。
这次公演的是《复活》,内容是描写在帝俄时代的一个贵族从他自己的觉悟中,努力追求光明,把一些贵族阶级压迫平民的事实解除了。他从自身努力实行,用了许多力量来挽回他过去一切贵族阶级的罪恶。……托氏的《复活》是帝俄时代的一面镜子。有人说,改编后的《复活》,也就是当前中国的一面镜子。
这次结果,我们是得了许多艺术方面的真知识,那过去帝俄时代的残暴、独裁也就一目了然了。一想到我们中华民族所处境地,外有帝国主义的假借名义,暗地里来吞并中国领土。照现在有人统计已有一千六百万平方公里,在帝国主义手掌中了。内有封建势力和汉奸猖狂,成千成万的同胞在受它的支配、剥削,过着非人的生活,难道我们是瞎子吗?眼见着这种危机还能不闻不问吗?如果我们是个有血性的青年,就应该团结起来拯救这快死的中华民族。我们要认清为争取整个民族生存而死是光荣的。
这次在南京,团员们还认识了一些较知名的导演和明星,如应云卫、魏鹤龄、周伯勋、舒绣文、安娥等,还有音乐家张曙。除参演话剧外,团员们还学习了很多剧场表演的知识,进行了一次比较系统的文艺宣传实践,并在与许多文艺界人士共同生活中受到了熏陶,增长了见识。
此后,田汉为新旅精心撰写了《新安旅行团团歌》,并由张曙谱曲:
同学们,别忘了,我们的口号: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拼命的做工拼命的跳,一边儿学习一边儿教,别笑我们年纪小,我们要把中国来改造!来改造!
同学们,别忘了,我们的口号: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我们的家破产了,我们的国遇了盗,听啊!到处是敌人的飞机和大炮,同胞们,别睡觉,把一切民族敌人都打倒!都打倒!
同学们,别忘了,我们的口号: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不怕它水深,不怕它山高,向民众报告,代民族喊叫,我们是民众的小向导!小向导!
“我们有团歌了!”团员们兴高采烈,激动地奔走相告。
从此,新旅开会前必唱这首团歌,演出活动也都以团歌开头,用《义勇军进行曲》结束。后来,《新安旅行团团歌》和冼星海的《救国军歌》等歌曲,被英商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录制成唱片,行销全国。
在南京参加演出,让新旅对文艺的力量有了新的认识,他们的心中播下了文艺的种子。此后,他们学着运用文艺形式开展工作,极大地弥补了以前只能搞一些时事宣传活动的不足。后来,在他们的万里征程上,这颗文艺的种子,一路生机勃勃,抽芽拔穗,开花结果。
这次在南京,新旅还接纳了一位新团员——张杰。他是新旅离开淮安后接纳的第一位新团员。
在南京演出结束后,汪达之觉得自己的家乡皖南一带,人们的抗日救亡意识更需要唤醒。而且那里的父老乡亲都很支持他们的修学旅行计划,新旅面临的阻力会小些。
1936年6月,新旅到达安庆,开始在附近城乡开展工作。
随着前行的脚步,他们在皖南看到了更多世态真相……
安庆,安徽省会。城不太大,只有一条柏油马路,街上冷冷清清。
这里的封建氛围浓厚,有些现象让团员们非常痛心。比如,许多人连饭也吃不上,但还用卖苦力挣来的钱,购买纸钱、香烛,去敬祭木头做的菩萨。
团员们想,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因为教育还没有进入大众的生活,他们还受着封建迷信的束缚。
在民众中间,小团员时常看到这样的情形——穷人见了富人,就说:“人家命运好,天指定的。”
团员们明白,这是富人用来麻醉穷人的一种毒药,是富人用以掩盖剥削事实的手段。
江镇,紧邻皖河,几年前还是一个富庶乡镇,近年来日益凋敝。
此前,皖河可以通轮船。如今,撑民船的人为维持仅有的饭碗,竭力反对轮船靠岸。轮船有次险些被砸毁,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次新旅就是坐民船来的,票价虽低,但航时很长,几十个人挤坐在一起,汗臭、脚臭,真难闻呢!
东流,一个小县,满目断壁残垣,四处野草丛生,尽显战后惨状。
农村破了产,也影响到城里。男人替人做牛马,女人则靠出卖肉体和灵魂为生。县城那么小,被迫做这种事的就有二百多个。她们每天穿着“半摩登式”的衣服,站在街头巷尾招引客人。
还有一件事,令小团员十分难堪。县城虽不大,但要找一个公共茅厕,比登天还难。每天早上,家家的女人提起马桶,在街心一倒了事。而男人呢,就在墙根撒尿。冬天还好,热天简直不堪设想。
车形村,因依着山脚犹如土车子的形状而得名,接连两年遭天灾,村民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粥。春天实在没有吃的,就在污泥里挖些残留的土藕充饥。
一年到头,村民们把整个生命都搭在了土地上。但他们的土地都是租种地主的,每年收获的粮食一半都要交租上捐。这里人人面黄肌瘦,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整天默然不语,若牛马般劳作。
……
走上江淮大地,走进城镇村庄,走到民众中间,走入社会这座大学校,新旅团员们一次次被刺痛,被触动,也被感动。
生活的教育让他们深深懂得:苦难在民众中,热血在民众中,力量在民众中,希望也在民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