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

父亲是他的启蒙老师

中午,清脆的放学铃声,回响在吉安路小学校园的上空。雀闹枝头的嬉笑声,从一拨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群里传来。在众多活泼的笑脸中,一张少年老成又非常可爱的面孔,穿过了蹦蹦跳跳的孩子群。他稚嫩的脸膛,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对传神的大眼睛。他挎了一只褪了色的蓝书包,快步走出吉安路小学的大门。

经过复兴中路顺昌路口时,小男孩停下了脚步。那双机灵的大眼睛,胶着于铁门里棋摊的棋盘上。他,就是胡荣华。

胡荣华学中国象棋比较晚。胡荣华现在回想起来,在他能记事的时候也不会下象棋。1950年,上海“二六轰炸”时,弄堂里拉起了警报。听到警报声,家人马上叫胡荣华钻到八仙桌下面。后来,胡荣华才知道,这是“二六轰炸”。

1950年2月6日中午,一阵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响彻上海。

退守台湾的国民党空军出动四批次17架轰炸机飞临上海,对杨树浦发电厂等重点目标进行了轰炸,使上海供电几近瘫痪,并造成1400余人伤亡,损毁房屋1100余间,史称上海“二六轰炸”。

胡荣华听到的轰炸声音,是从卢家湾传来。卢家湾在上海卢湾区的打浦桥地区。在卢家湾的徐家汇路与重庆南路交会口的西北处,当时有一座发电厂,也是国民党空军的轰炸目标。

除了发电厂被炸外,一颗炸弹落在了徐家汇路西侧接近474弄的人行道上,造成重大伤亡。当时沿街都是木结构房子,爆炸很快引发大火,烧到了474弄弄堂口。火势蔓延速度很快,从弄堂口烧到弄堂里。石库门房子的外立面是砖混结构,里面全是木结构,包括楼梯楼板。一家着火,会殃及邻居!所幸的是消防人员及时赶到,控制了火势。

“二六轰炸”后,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震怒。不久,上海市公安局抓获了一个国民党特务小组。

“二六轰炸”时,5岁的胡荣华还不会下象棋。胡荣华下象棋的年龄,大概是在八九岁之间。

上一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我国象棋界的春天。当时的上海棋坛,非常活跃。以擂台赛为首的赛事频繁,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繁荣景象,上海成了象棋的鼎盛之乡。棋坛上不但涌现出许多本地的象棋高手,就连全国各地的高手也经常云集到上海。这一切,为胡荣华棋艺的进步和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那个时候,上海的《新民晚报》上经常会出现六龄童、七龄童等小棋手的名字。在介绍一些象棋名手时,也常常出现名手五六岁就弈棋的信息。1953年,上海出现了两个象棋神童:一个是七龄童李耀芳,一个是十龄童郑渭森。李耀芳师承何顺安,郑渭森的老师是陈昌荣。陈昌荣是上海市前六名的好手。何顺安和陈昌荣均属白莲教主李武尚的门下。有一次,李耀芳和郑渭森两位神童在八仙桥青年会作公开表演赛。因为是第一次,整个青年会大礼堂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交锋结果,李耀芳先走顺炮负于郑渭森。台上杀得昏天黑地,台下何顺安和陈昌荣的双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师兄果然厉害!由于你的指点,小郑用你擅长的横车夹马招法为直车夹马,李耀芳拳打不识,还是败下阵来。”

没过多久,七龄童李耀芳败于十龄童郑渭森的对局,上了1956年广东《象棋》双月刊的总第3期上。《象棋》双月刊是当时国内唯一的一本象棋杂志。

郑渭森是陈昌荣唯一的徒弟。每逢郑渭森出战,不管战前战后,陈昌荣总要为他悉心定策或复盘。他对郑渭森说:“我自己从来不拆盘面,为了你,就破例了。”

在陈昌荣的悉心辅导下,郑渭森的棋艺日有所长。大新公司八楼屋顶露天花园的棋坛,还特地聘请他担任“小台主”,专门在余兴节目中应战来宾。郑渭森的应众,时常赢来满堂的喝彩声。李耀芳自从拜何顺安为师后,棋艺也是日渐精进。李耀芳不但在上海的各个棋场一展风华,还经常外出到浙江和江苏等地的工人俱乐部与文化宫作巡回表演。有一次,李耀芳随“百岁棋王”谢侠逊去苏州应众献艺,盛况空前。一局甫终,掌声不绝于耳。

当七龄童李耀芳和十龄童郑渭森的大名频频见报之际,8岁的胡荣华刚刚开始下棋。李耀芳和郑渭森没有想到,假以时日,他俩会和胡荣华同场竞技并俯首称臣。胡荣华当然也没有料到,几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应众时会拿下陈昌荣。之后,陈昌荣又成了他的师伯。

父亲是胡荣华学棋的启蒙老师。父亲只是和邻居下棋,有时会请上两三个邻居在家里下棋。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父亲的水平是很低的。低到什么地步呢?胡荣华进市队后,难得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的胡荣华,看到父亲正和邻居下棋。对方姓王,年纪比胡荣华爸爸小一点。胡荣华只是一瞄,竟看到两个人都走了瞎眼棋——两个人的车都在对方的口里。而且,两人下得都很起劲!后来,这位姓王的叔叔搬走了,父亲又和胡荣华姑姑的儿子下。姑姑儿子的棋和父亲也是脚上脚落,可谓棋逢对手。

正是水平不高的父亲,让胡荣华对象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胡荣华8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略懂象棋的父亲把胡荣华和姐姐叫在一起:“我来教你们下象棋吧。”父亲讲解了各个棋子的走法和规则后,就让胡荣华和姐姐对弈。胡荣华人生最早的两局棋,都被姐姐“将死”。胡荣华虽然输了,却对这32个红黑棋子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当时的胡荣华,长得十分瘦小,是个挺不自信的孩子。和小朋友玩弄堂游戏,也是一直在输。平时在学校和家里游戏时,又总是让同学或者姐姐呼来唤去。而象棋却能让胡荣华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大将军,他可以对车马炮随意指挥。胡荣华从象棋里得到了乐趣,找到了自信。从此,胡荣华和象棋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年,父亲教胡荣华和姐姐下棋,为的是增添家庭生活的乐趣,也是让孩子们不会因为无所事事,外出惹是生非。

胡荣华和父亲下棋的地方,是志成坊18—24号之间的过街楼下。这过街楼是志成坊的北出口。18号,是胡荣华姑姑家。18号和24号中间,朝北走几步,才是过街楼。天热的时候,那里有穿堂风。过街楼的北面,是吉安路300弄。300弄的北面,才真正是300弄的地块。300弄的南面,属于志成坊。胡荣华家是24号,24号在弄堂尽头,从胡荣华家的这一排拐个弯,穿过长30多米的300弄的弄堂,就到了吉安路。300弄这条弄堂,因为宽不到2米,显得很远很深。

一开始,胡荣华就对32个红黑棋子兴趣浓厚,但水平却是很差。在学会了简单的规则和车马炮的走法后,8岁的胡荣华就沉迷在楚河汉界中不能自拔。棋瘾上来了,小伙伴找到了,却没有象棋了。家里的那一副象棋,是父亲的常用物品,胡荣华轻易不用。

胡荣华知道家里生活不富裕,他也不习惯随意向大人要钱。

怎么办呢?没有棋子,就自己动手。胡荣华找来一张硬纸壳,用姐姐的圆规画了许多小圆圈。然后,再把圆圈一个个剪了下来。剪下的圆纸片往往超过了原来画好的尺寸。圆纸片上的“车马炮兵将士象”,虽然一笔一画如同刀刻,但还是歪歪斜斜。对年幼的胡荣华来说,这凝聚了他心血的圆纸片,是他的珍品。

有时,胡荣华也会奢侈一下,花2分钱去买一副纸质象棋。纸象棋为两张,红黑各一张。纸象棋买回来后,胡荣华会把棋子剪下来,然后贴在硬纸壳上。

32张圆纸片,孕育了一代宗师。胡荣华的成功,始于32个圆纸片。

一开始,学校里的同学是他的玩伴。很快,同学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胡荣华又转到弄堂里找同伴下棋。年龄相仿的孩子中,会下象棋的不多。于是,他就找叔叔伯伯过招。叔叔伯伯的象棋水平,当然是高于胡荣华。叔叔伯伯们从让胡荣华车、马、炮开始;不久之后,只能让车、马;再以后,从只能让单车或者双马、单马直到让先。两年后的一个黄昏,一位经常和胡荣华下棋的叔叔看着棋盘,郑重地说道:“以后不能让你先了,应该分先了。”

左邻右舍中,有很多人喜欢下棋。隔壁街坊,也就是吉安路300弄里,有几位高手。其中,有一位高手经常到淮海中路的凌云阁茶楼喝茶下棋。于是,胡荣华就一直缠着这位高手。高手也要工作,没那么多时间下棋。好在,当时上海有不少棋摊,下棋者众多。没隔多久,胡荣华就成了他们家附近顺昌路上一家棋摊上的常客。又过了很短的时间,胡荣华就成了棋摊上的“坐地虎”。

后来,胡荣华知道,凌云阁在淮海中路重庆南路(现在的妇女用品商店边上)处。凌云阁在二楼,有60—70平方米。凌云阁下面是点心店。凌云阁的营业时间一般是朝九晚五。

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凌云阁,是上海棋坛名手荟萃之地,是象棋的少林寺。外地棋手到上海,也必定去那里“造访”。仅凭“到凌云阁下过棋”这一句话,就可赢来棋友的赞叹。坐在凌云阁里的,都是象棋高手。连“扬州三剑客”之一的周德裕也到过那里。生于1900年的周德裕是江苏扬州人,得道于其父周焕文教授,集诸家之长,棋艺全面,长期活跃于上海棋坛。周德裕1930年代表华东去香港参加华东与华南埠际大赛,也曾和万启有代表华东在上海参加华东华北埠际大赛,成绩优异,被棋界誉为“七省棋王”。周德裕后来以棋为生,1933年旅居香港,并弈游广州及东南亚一带,常以擂台赛形式,轮战华南诸强手;1941年回沪后,仍以辅导棋艺为业。周德裕曾主编香港《华字日报》象棋专栏,著有《象戏勾玄》《象弈讲义》等,对先手中炮攻后手屏风马,有精辟见解。周德裕这样的一位象棋剑客,都去过凌云阁,凌云阁档次,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周德裕和后来成为胡荣华老师的另外一位象棋剑客,不但是同乡,而且,师出同门。

吉安路300弄,是志成坊的北出口。吉安路北到崇德路,南至肇周路,全长700米左右。吉安路于1902年修筑,起初叫梅林山路。1906年,以法国工董局一位董事的名字命名为茄勒路。茄勒路这三个字用上海话读出来还是有法国味道的。租界收回以后,茄勒路改以江西吉安命名。如今,吉安路的北边已经拆光了,复兴中路到肇周路这一段,还有几家弄堂工厂,还可以感受到民国时代的意味。

以复兴中路为界,吉安路被分成两段。复兴中路以北,已经成了新发展区域的新天地板块。在这个区域里,大型的商业建筑覆盖了原来的石库门旧居。复兴中路以南的吉安路,还保留着老上海的腔调。

吉安路300弄的斜对面,有一座佛庙,叫法藏讲寺。法藏讲寺是老卢湾区规模最大的佛寺,门牌号码是吉安路271号。胡荣华和271这个数字有缘。271是胡荣华的幸运数字。

法藏讲寺始建于1924年,五年后落成。寺又简称法藏寺,创建者为天台宗兴慈法师。兴慈法师原在天台山,1918年应哈同夫妇邀请来上海开讲《天台四教仪集注》,住小南门青龙桥的超尘精舍。居士们见其住所窄小,赞助他于1924年在吉安路购地5亩,筹建寺院。于是,就有了这座寺院。寺院以法藏比丘专修净土法门为宗得名。首任方丈就是兴慈。寺院占地不大,只有2713平方米,建筑面积也不过是6357平方米。此外,它的结构与其他寺庙没有什么两样。但法藏寺是上海唯一的天台宗道场,也是天台宗、净土宗的著名寺庙之一。

现在看到的法藏寺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修复的,以前,这里曾经是吉安路小学、无线电厂、玩具厂和戏剧服装厂……法藏寺的对面,有一家清真永丰面馆,父子两代经营面馆已达七八十年。

小时候的胡荣华,有时也会奢侈一把,到老面馆里去尝鲜。对胡荣华来说,老面馆就是他童年的味道。如果这味道还要再深究一层,那么,童年里,还有双档(面筋、百叶包)的鲜、鸡鸭血汤的香,另外加上油墩子油炸表皮和里面萝卜丝的清新。这是童年的味道,也是老卢湾老南市的味道,更是上海的味道。

因为出了一代象棋宗师胡荣华,所以,东面通吉安路南面通肇周路的志成坊,成了吉安路上名气最响的弄堂。

志成坊是上海老城厢里的老弄堂。一般来说,老城厢里的老弄堂受条件限制,有时会杂乱无章。志成坊却是一尘不染,很整洁,让人刮目相看。志成坊里的一位阿姨曾对人说:“因为阿拉弄堂里住的上海人多,所以干干净净。”

志成坊阿姨的这一句话,只是说了一个表象。真正的原因,是志成坊的一头是法藏寺。因为法藏寺近在咫尺,自然会影响人们的举止行为。还有就是,小小的只有34户人家的志成坊,出了一代象棋宗师胡荣华和另外两位艺术家:一位是画家仇德树,一位是作家童孟侯。

1948年出生的仇德树,在上塑十八厂和卢湾区文化馆做过美工。仇德树在“文革”中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经常把自己的春秋锁在法藏寺里,面对菩萨笔墨纵横。1979年,仇德树组织了“草草画社”,从此走上艺术之路。仇德树艺术语言和哲学思考的核心是“裂变”。

作家童孟侯在上海滩的文学圈子里,也不是一个小众人物。后来,童孟侯还在《解放日报》发表的文章里,写到了志成坊,写到了胡荣华和仇德树。

志成坊里,有一棵长得歪歪扭扭年头很长的无花果树。夏日时节,是无花果结果的时候。多年前的胡荣华,应该爬上去采过无花果吧!

画家仇德树和作家童孟侯是否爬过无花果树不得而知。但是,无花果树上一定还保留着胡荣华的印记。因为,胡荣华的平衡力是非常之好。小时候,他常常在志成坊的弄堂里侧身翻。而且,一翻就是十几个。即便在五羊杯激战之际,除了读小说,胡荣华还会到公园去玩碰碰车。2017年12月6号上午8点,在上海棋院举行的全国大学生比赛的开幕式上,西装革履的胡荣华、中国象棋协会副主席王连云、中国棋牌协会象棋部主任特极大师郭莉萍,和大学生象棋运动员分批合影。合影后,三人一起去了上海棋院的二楼贵宾室。脱下西装的胡荣华,随和自然。当我问起他小时候在志成坊弄堂里玩侧身翻的情景时,我们的胡大师竟然孩童般地旋转起来。一旁的两位忍俊不禁。而我,则迅速伸出双手看着胡大师。当然,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志成坊的“阿拉”们在潜意识里都认为,志成坊是一块风水宝地,因此也就倍加珍惜。

吉安路300弄弄堂口一侧,有一个老虎灶,下面出售热水,价格低廉。20世纪的50—70年代,每瓶热水是1分钱。老虎灶的上面,是茶水坐堂服务,可以喝茶泡茶,可以下棋。马路上下棋的那一伙棋友,下雨时会移至老虎灶楼上,继续他们的车马炮。这些良好的外部条件,为胡荣华棋艺的进步和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20世纪80年代末,旧区改造后,煤气使用普及,老虎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