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悲剧(上)

第五章 古希腊悲剧(上)

古希腊第一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和他千古不朽的名剧《奥瑞斯提亚》。

古希腊的戏剧

古希腊另一种伟大的文学形式是戏剧。古希腊的戏剧,尤其是悲剧,同荷马的史诗一样,把这种文学形式发展到了几乎尽善尽美的境界。

在古希腊的许多城市,例如伟大的雅典,有酒神节,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当我们熟知的伯利克里执政时,这个节日的庆典达到了高潮,高潮来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在这个节日里有了一项活动——演剧。人们会挑出三位最有名望的戏剧家,由他们各自写出四个剧来上演,包括三个悲剧和一个喜剧。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戏,政府甚至发放“观剧津贴”。开始演的是三个令人垂泪的悲剧,然后是那个引人捧腹的喜剧,又叫“羊人剧”。最后由观众们做出评判,看谁获得胜利。

这是当时的戏剧家们最重要的节日,他们竭心尽智地发挥自己的天才,创作出最优美深刻的作品。我们从前面两卷就已经知道,这些古希腊的人们是人类智慧的奇迹,他们创造出来的戏剧同哲学与艺术一样,是迄今为止人类智力最了不起的果实之一。

古希腊有三大著名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他们像三颗巨星一般在古希腊文学的天空中交相辉映。

埃斯库斯传

我们要谈的第一个伟大的悲剧家是埃斯库罗斯。

关于埃斯库罗斯的生平我们知道得不多,不过比起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来就不算少了。这是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包括现在,哲学家的地位与知名度甚至口袋的饱满度永远是没法儿同作家或者戏剧家之类相比的。

埃斯库罗斯在公元前525年或者公元前524年生于雅典西北面一个叫埃莱夫西斯的地方,父亲叫欧福里翁。关于他童年的经历现在真的没什么可说,看样子他是个天才,还是一个小青年时就参加了雅典的戏剧比赛,并在39岁时第一次赢得桂冠,他一生中共获得了13顶这样的桂冠。死后又获了4次奖。

不过,埃斯库罗斯生平最引以为自豪的事好像并不是他的一次次获奖,而是他曾参加希波战争,捍卫了希腊人的自由。

关于希波战争我们在《西方历史的故事》中已经说过了,公元前490年和公元前480年,波斯人两次入侵希腊,希腊人以雅典人为首两次英勇抗击入侵者。这两次战争有两个重要的战役,一次是马拉松之战,另一次是普拉太亚之战,埃斯库罗斯都积极地参加了,还立下不小的战功。他还根据希波战争写下了一部名剧《波斯人》,在公元前472年上演并获奖。这个剧作令埃斯库罗斯益加盛名远播,远在意大利之南的西西里岛上叙拉古的统治者都听说了,由于那时尚无电影、电视甚至印刷的剧本来满足他的好奇心,他便恳请戏剧家本人亲往西西里去为他表演。对于剧作家这是莫大的荣誉,他欣然前往。

这叙拉古我们前面曾说过,柏拉图在一百余年之后在这里教育年青的统治者,希望培养出一个哲学王,再过了几百年,又有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从这里的一个澡堂子赤着身子跳将出来,大喊:“我发现了!我发现了!”有关事迹请参见《西方哲学的故事》第五章《最美的哲学家》。

所谓人有失足,埃斯库罗斯也不可能百战百胜,就在他的《波斯人》获奖仅四年之后,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挫败。这年,即公元前468年的戏剧比赛中,他败给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索福克勒斯。

这沉重地打击了埃斯库罗斯,但他可不是一个胆小鬼,他化悲痛为力量,更加刻苦地写作,第二年便重新赢得了胜利。他这次获得胜利的作品也是他所有作品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俄狄浦斯》。本来是三部曲,现在只留传下来一部《七将攻忒拜》。他一辈子写过上百部的剧作,流传下来的总共也就区区七部而已。

又过了近十年,到公元前458年,埃斯库罗斯上演了《奥瑞斯提亚》三部曲,这是他所有剧作,至少是流传下来的剧作中之最伟大者,取材于我们前面已熟知的一个人——阿伽门侬王——的悲惨遭遇,我们将把它作为埃斯库罗斯剧作的代表来叙说。

又过了两年,埃斯库罗斯已经是69岁的老者了,但他的智慧并没有老,还可以创作出伟大的作品,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此时伟大的剧作家已经退隐到了对他礼敬有加的西西里一座叫杰拉的小城。有一天,他正在野外漫步,构思一部新的剧作。这时天上飞来了一只雄鹰,鹰爪里抓着一只大乌龟,不过这只乌龟把头缩进了壳子,令鹰无从下手。聪明的鹰想找块石头,把龟扔下去,壳儿砸个稀巴烂,这样就可以吃到肉了。鹰朝下一望,正好看见下面有一个东西在发光,它想,这一定是块光溜溜的石头,便将爪一松,乌龟便从高高的天空带着风声砸将下去。鹰儿得意地想着,哈,马上可以吃到美味的龟肉了。它一会儿便听到了一声闷响,随即是“哇”地一声惨叫……

原来鹰眼中那块光亮亮的石头并非石头,而是伟大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光秃秃的脑袋!

一个亘古少有的伟大剧作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祸从天降”啊!

杰拉城的人们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十分震惊,他们替剧作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特意在他的墓前举行了隆重的演出,后来雅典人也为他竖立了青铜雕像。

他生前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躺在这里,杰拉的麦浪翻腾,马拉松平原称他作战英勇无比,头发飘扬的波斯人心里最明白。

这个死法也许只是后人,例如那帮最爱调侃人的喜剧作家,杜撰出来的,好在舞台上抖包袱,也许不是。这事儿固然称得上古怪,然正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这更怪的事儿都有哩!

《奥瑞斯提亚》

说完了埃斯库罗斯不平凡的生与死,我们现在来谈谈那令他伟大的东西——剧本,我们将讲解那不朽之作——《奥瑞斯提亚》。

埃斯库罗斯的这部名剧和他的别的剧作一样,是以神话为题材的,这也是几乎所有古希腊悲剧的共同点。

《奥瑞斯提亚》有点像我们现在所谓的三部曲,由三部相互密切联系的剧组成:《阿伽门侬》、《奠酒人》、《降福女神》。叙说的是特洛伊战争的领袖人物阿伽门侬胜利归来后为妻所杀,他的儿子俄瑞斯特斯起来为父报仇并为之遭受复仇女神惩罚的故事。

由于古希腊的这些剧严格遵循所谓的“三一律”,即一出戏要以一个情节为限,发生在一个地点并于一天之内完成,因此我们单从剧本来看也许更像是一个片断,但这片断就像荷马的那个片断一样,在短短的片断之中蕴含了长长的内容,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

我们先来看看《阿伽门侬》的剧情。

阿伽门侬的王宫,守望人正站在王宫屋顶上,伸长脖子望着远方,一面为自己的命运悲叹,远处闪现了火光,意味着特洛伊城已被攻克。

不久,阿伽门侬带着他在特洛伊城的猎获物——女祭司卡珊德拉——凯旋归来,阿尔戈斯长老们列队欢迎,设祭庆祝胜利。

在欢迎队列之中站着他的妻子克里腾涅斯拉,她也用热情洋溢的姿态接待了丈夫,用最热烈的话向他表达爱情与相思,在他要到达的地方铺了紫色地毯。这一切令她的丈夫十分高兴,毫不怀疑地跟着她走进了王宫的大门。

当卡珊德拉知道这就是阿伽门侬的宫殿时,她发出了绝望的呼喊,说这就是为诸神所憎恶的家族,他们一代代都染上了鲜血,如今将受到神的惩罚。然而这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她只能走进宫门。

接着,从宫里传出了阿伽门侬的惨叫,卡珊德拉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克里腾涅斯拉打开中门,她手握利剑,站在两具尸体之前,满脸得意,那高兴劲儿同她先前用爱与感激迎接丈夫一样。

她振振有辞地宣告了杀死丈夫的理由:为她女儿报仇。我们在前面一章曾经讲过,希腊大军出发之前,阿伽门侬杀了女儿伊菲革涅亚祭神,克里腾涅斯拉为之伤心欲绝,从此对丈夫恨之入骨,现在她终于报仇了。

接着她的情夫埃吉斯图斯也出现了。他进一步地申述了他杀阿伽门侬的根由:阿伽门侬的父亲曾杀死自己弟弟的孩子,把他们的肉做成菜送给做父亲的享用。而他,埃吉斯图斯,被杀死给亲生父亲吃的孩子便是他的兄长。

剧本最后,这对情夫情妇与扮演歌队的长老们吵了一阵,胜利收兵,成为阿伽门侬王宫的新主人。

这就是第一部《阿伽门侬》的剧情,现在我们来看第二部《奠酒人》。

剧一开始,俄瑞斯特斯,阿伽门侬唯一的儿子从国外归来。父亲被杀时他还是个孩子,便被送出了国,母亲与她的情夫认为他还小,不足为患。现在他已长大,要回来替父复仇了。

他遇到了正日夜盼望弟弟回来报仇雪恨的姐姐。姐弟俩相会后,一同向被谋杀的父亲祈祷,祈求他帮助他们复仇。他们的复仇计划顺利地得到了实施,杀了埃吉斯图斯,但当轮到他要手刃母亲时,他犹豫了……

他知道这是神的意旨,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终于举起了屠刀。

弑母的大逆之罪立即令他心里充满了负疚感,这时复仇女神也找上门来,要惩罚他,他开始四处逃亡,复仇女神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他,无论他逃到哪里也无法摆脱她们的追踪。终于,在这内心的负罪与复仇女神的追踪的双重夹击之下,俄瑞斯特斯发疯了。

他的逃亡之路似乎无穷无尽。

第三部《降福女神》的剧情是这样的:

本部的地点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它是古希腊人最重要的神庙之一。它连同门媚上那句“人啊,你要认识自己”我们早已熟悉了,如今它又成了一次重大事件的发生地。

憔悴不堪的俄瑞斯特斯,自从杀死母亲之后,被复仇女神到处追赶,现在他已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得躲入阿波罗的神庙。复仇女神们虽然恨俄瑞斯特斯,毕竟不敢冲入阿波罗的神庙滋事。但呆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阿波罗用神谕告诉他前去雅典。在那里接受对他弑母罪的审判。

遵循神谕,俄瑞斯特斯来到了雅典。在这里,贤明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组织了一个由公民陪审团参加的审判。审判中由复仇女神做检察官,对俄瑞斯特斯的弑母恶行提出起诉,阿波罗则担任了被告的辩护律师。双方控辩之后,由陪审团成员们投票看俄瑞斯特斯是否有罪。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判他有罪与无罪的各占一半。这时主持审判的雅典娜走上前来,投出了关键性的无罪一票,俄瑞斯特斯便被宣布无罪开释!

事情并没有完,失败了的复仇女神们气愤之极,宣称将把整个雅典作为复仇对象。雅典人恐惧了,神的力量是可怕的,所有凡人加起来也无法同一个神匹敌,何况是凶暴的复仇女神!

看到这情形,雅典娜知道这样下去将给雅典,她所珍爱的城市带来无穷灾难。她的智慧又一次发挥了效能,她巧妙地劝说复仇女神放弃她们复仇的欲望,因为雅典人愿将她们作为自己的保护神而膜拜她们,而她们也将像她智慧女神一样,定居在这座光荣之城。

一听只要她们不报复便能与伟大的智慧女神一样平起平坐,在这里接受光荣的雅典人的崇拜,复仇女神们如何不允?她们不但答应不报复雅典人,而且愿意从此保护他们,降福于他们!

这剧的大结果是,不但俄瑞斯特斯无罪开释,雅典人也因之获得了其他女神的保护,这一切都是伟大而智慧的雅典娜的赐福,她真是仁慈的降福女神!

这就是埃斯库罗斯三部曲的大体内容。现在我们来聊聊别的。

论不一定需要演出的剧本

我记得戏剧评论家纳真说过这样的话:假如莎士比亚的剧本从来没有在剧场上演,他是否还是伟大的剧作家呢?这跟巴哈的音乐要是从来未被演奏,他是否还是最伟大的作曲家一样令人迷惑。如果剧本不是为演员写的,岂不是等于说乐谱不是为演奏写的一样糊涂吗?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说剧本只有在剧场上演才有意义,才能被真正地欣赏,只读剧本而不到剧场看戏就像欣赏音乐只看谱不听演奏一样荒唐。

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有理,但只要稍微仔细地斟酌一下就会发现它多么无理。

对此大家只要想想,不,只要看看几个简单的事实就成了:

有多少人,尤其是东方人,看过莎士比亚剧作的演出?然而当我们读莎士比亚的剧作时,又有几个不能感觉他作品的伟大?不能感觉他是伟大的剧作家?这是一。

第二,我也曾看过一些莎士比亚剧作的演出,有国内,也有国外剧团演的。那感觉同读莎士比亚的原作是太不相称了,令我想道:“莎士比亚剧作哪是这个味儿呀?”当然,我不排除可能是我个人的口味有问题,但我想大家很清楚一个问题:当不那么合格的演员在演一个优秀的剧本时,与其说是在为它增色,不如说是在亵渎它。尤其对于莎士比亚或者埃斯库罗斯的经典之作,有几个剧团能演好它?几个演员能把哈姆雷特或者克里腾涅斯拉演得出神入化,令我们观了剧仿佛看了剧作家的原著,甚至有比之更动人的力量?

这样伟大的演员诚然是有的,例如吉尔古德、理查森、奥利佛,等等,然而太少了,就是西方也是凤毛麟角。

在这样的实际情况下,还把在剧场上演看得比阅读原著更重要不是很荒唐吗?不光莎士比亚,其他那些伟大的剧作家何尝不如此?他们的剧作有几部不是通过印成书籍流传到读者手里才获得了不朽的地位?

这原因实质上相当简单,剧本虽然可以上演,但其本质并非是上演,而是如同小说一样,用文字化的语言来表达,须知剧作家在创作剧本时并不是用动作来表达他的思想,而是用语言,也许他在创作时考虑过相关的动作,但那根本不是剧本实质,其实质仍是一种语言,是一种语言的表达。如此,我们如何不可同样用语言来体味作家的思想与作品的美妙呢?这才是恰如其分的方式!

进一步来说,讲到演员的表演,他们又是如何去表演的?什么是他们如此表演的基础?不言而喻,仍然是剧本——是那些作家用文字表达出来的剧本。演员的表演就是他,或者加上导演之类,对剧本的理解,然后再把他们的理解用动作诠释,这就是演出。

如此,大家不难看出,他们诠释的对误与深浅直接决定了演出的效果。然而这诠释却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包括太多且太难的环节,例如首先要求演员与导演自己对作品有极其深刻的理解,但这太难了,尤其对于那些经典巨作是如此——它们为什么是经典?不正是因为蕴含着深刻丰富的思想与细腻的情感吗?要理解它们是何等的不易!

但还不止于此,因为理解与将这种理解进行恰当的表达是另一回事,表达不惟需要理解,还要有相当的表演天赋,这就是杰出的戏剧理论家或者莎士比亚研究专家不能成为杰出演员的原因。

如此,试问,能有几人、几个剧团表演好一部经典剧作呢?而拙劣的表演,大家都知道,不但无助于了解剧作,只会误导甚至污辱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接通过语言去理解剧作呢?

我这些话是容易验证的,只要随便去读一部莎士比亚或者埃斯库罗斯的剧作,看看是否能从它那里感受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否同读小说有什么区别,是否可以像理解经典小说之美一样通过阅读理解剧作之美?

我前面将纳真狠狠地批驳了一顿,倒不是由于我对他有什么成见。我不认识他,他也没有得罪过我,不过是双方的见解不同而已。

好了,说完了这些,我们再回过头来分析埃斯库罗斯老先生的创作技巧。

关于“悲剧之父”的创作技巧

埃斯库罗斯有一个称号——“悲剧之父”。单从这个大名就可以知道他的创作对于悲剧乃至整个戏剧发展的意义。他对于悲剧的发展主要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讲:一是形式方面;二是内容方面。

在埃斯库罗斯之前,古希腊的悲剧是由一个演员和一支合唱队组成,这个演员就像唱独角戏一样,一个人在台上逛来逛去,唱啊唱,从剧头一直唱到剧尾,只有合唱队与他配合。这支合唱队像评论家一样在一边对剧情不断地用唱歌呀、跳舞呀、朗诵呀来做出评论。一个剧就是这么的简单,最复杂之处也就是那个演员可以不时更换面具,来表示他在扮演什么角色,因为虽然只有一个演员,角色可不止一个。

埃斯库罗斯对于戏剧做出的第一个贡献就是把戏剧原来如此简单的形式进行了一次大改革:他增添了第二个演员,让两个演员能够对话。这个做法看上去十分简单,然而对于悲剧的发展却是至关紧要的。以前的戏剧主要就是由独白与旁白组成的,一个演员在台上自己说话,合唱队像万能的宙斯般对一切做出评论裁决。埃斯库罗斯增添第二个演员之后,戏剧便可以有生动丰富的对话了。自从埃斯库罗斯之后,这种对话成了戏剧的主体部分。

除这个贡献外,埃斯库罗斯还对戏剧的其它许多方面做出了革新,包括道具与背景的设计,据说他亲自设计的道具与背景具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效果。

上边所说的都是埃斯库罗斯对戏剧所做的形式方面的贡献,大家不难看出这个贡献是如何的大。因为直至今日,戏剧中最重要的部分依然是对话,而且在我看来就是以后也不会改变哩——当然除了哑剧。

说到内容方面,一句话:埃斯库罗斯的剧本是最美妙的文学作品之一,其语言的深刻与优美不亚于任何小说,其情节结构也起伏跌宕,令人难以忘怀。我将试着从语言与思想两方面来谈谈。

就语言方面,埃斯库罗斯的戏剧语言有点像荷马的史诗,虽然优美,然而最主要的特色却是力度:我们读埃斯库罗斯时,可以感觉出几乎每一句话都具有刀、剑与火的力量。

我们来看看他的名剧《普罗米修斯》中的开头吧,这句话是由威力神说的,他同匠神一起把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拖来,拖到大地的尽头,准备钉上悬崖。威力神说:

我们总算到了大地边缘,斯库提亚这荒无人烟的地带。啊,赫菲斯托斯,你要遵循父亲给你的命令,用坚固的铜镣把这个坏蛋锁将起来,绑在悬崖之上。因他将你引为自豪的、令一切技艺生辉的火焰偷了出来,送给人类。他有罪,必得接受众神的处罚,而众神也将接受教训,从此服从宙斯,不再爱护人类。

我们再来看看他的《阿伽门侬》开头吧,这句话是守望人说的,他天天站在王宫的屋顶上,等待远处火光的闪现,那将意味着特洛伊已经毁灭,而阿伽门侬王行将回返家园。守望人说:

我祈求众神解除我长年守望的辛苦,一年来我像一条狗似的,支着两肘趴在阿特瑞代的屋顶上。我就这样认识了夜里聚会的繁星,认识了那些闪烁的君主,他们在天空辉煌着,给人类带来炎夏与寒冬。今夜我将照常观望火炬的信号——火光将带来特洛伊的消息,报告那大都的陷落——一个有男人的气魄、盼望胜利的女人如此命令我。我躺在这让露水打湿了的床榻上,连梦也不敢来拜望,只因恐惧替代睡眠站在一边,令我不能紧闭双眼好入眠。当我想唱支歌,哼个曲子,挤一点歌的汁液来医治瞌睡病的时候,我就为这个家庭的不幸而悲叹——这个家料理得不像从前了。但愿此刻有火光在黑暗中闪现,报告好消息,使我终能摆脱这份辛苦。

如何?是不是觉得有些荷马的味道?当然,它的力量毕竟比不上荷马,它毕竟不是史诗,而是戏剧,但那语言之力与美仍然一眼可见。

在他的剧本里,埃斯库罗斯还经常使用巧妙的隐喻、比喻、转折等,使得语言更加多彩多姿。

除语言外,埃斯库罗斯的作品的另一个特色是深刻的思想性。他的剧作中无时不涉及的主题就是命运——深刻的命运感,并且用这命运将个人、家庭、家族、社会乃至神牢牢地联结起来。

什么是命运呢?人之命运就是神之命令。

神之命令又如何得到体现呢?在埃斯库罗斯这里,神并不是像莽夫一样直接去决定人的命运,让他们生死,而只是让人自己去走自己的命运之路:人用自己的行动与个性表现着自己的命运。如此看来,神是公正的,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所遭受的一切命运都是自己得来的,是“咎由自取”。

如果仅是这样,那么悲剧的意义也就不大了。因为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一个坏人做了坏事遭受报应哪能有多少悲剧色彩呢?相反,这是喜剧呀。

那么,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意义何在呢?

在说埃斯库罗斯悲剧的意义之前,我们先要谈谈他的悲剧本身,否则不了解其悲剧本身,如何能挖掘其深藏着的意义呢?

关于《奥瑞斯提亚》三部曲本身的内容我们已经大体说过了,然而那还不够,因为,《奥瑞斯提亚》之所以是悲剧,其中的人物之所以遭受命运的毁灭,背后还有一个长长的故事。

《奥瑞斯提亚》是由一连串的复仇构筑而成的。先是,克里腾涅斯拉杀了丈夫阿伽门侬,因为他杀了他们的女儿伊菲革涅亚;第二部,俄瑞斯特斯杀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杀了她的丈夫、他的父亲;第三部,复仇女神前来复仇,因为俄瑞斯特斯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而在这一切之后又是什么原因呢?阿伽门侬为什么要杀伊菲革涅亚?表面上是因为他受阿尔忒弥斯神之命,而神之所以要他的女儿作祭品,是因为他打猎时射伤了她的鹿并且自吹自擂猎技高明。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阿伽门侬遭受惩罚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先人所犯的罪孽——这正是埃吉斯图斯要来找阿伽门侬——他的堂兄弟——复仇的原因。

这个罪孽还要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阿伽门侬的先人叫坦塔罗斯,这个人我们可能听说过,他是众神之王宙斯的儿子,也是吕底亚地方的一个王。由于他出身高贵,所以连神都尊敬他,使他可以同诸神平起平坐,他同父亲宙斯一桌用餐,诸神也常来他的宫殿做客,开怀畅饮。然而这一切不但没有令他感戴诸神,反而令他高傲起来,以为神也不过如此,他开始蔑视神,偷偷把人家从神庙里偷来的金祭器窝藏起来。得手后他越发狂妄,甚至想出了一个残酷的主意来考验神,看他们能不能洞烛先机。有一次他竟然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把他的肉煎烧烹烤,做成一桌子菜肴,然后请诸神来赴宴。诸神当然识破了他的恶行,并且使他的儿子——他的名字叫珀罗普斯,将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复活过来。

坦塔罗斯为他的倒行逆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罚站在一个深水池里头,水是清澈见底的,一直满到他的下巴,身后还长着一株果树,那果子已经熟透了,就吊在他的眼前,舌头一伸就可以吃到。然而,当他渴了想喝水时,那水便立时退去,他只是站在一块空荡荡的平地上;当他饿了,想吃东西时,那果子便立即被吹走了,他头顶上还吊着一块大石头,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坦塔罗斯就这样遭受永恒的惩罚,对于他的家族,这仅仅是开始。

坦塔罗斯那个曾被他做成菜的儿子叫珀罗普斯,他与其父完全不同,是一个顶虔诚的人,后来当上了王,他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叫阿特柔斯和希厄斯忒斯,一个女儿叫尼欧比,她也像祖父一样骄傲,最后被阿波罗射杀了她的七个儿女,她悲痛得化成了石像,这个家族遭受了神的第二度惩罚。

珀罗普斯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又开始纷争,先是希厄斯忒斯同哥哥的妻子私通。戴了绿帽的阿特柔斯愤怒之余,决心报复,他悄悄将弟弟的两个儿子杀了,像其祖一样将他们的肉做成菜给弟弟吃,弟弟可不是先知的神,坦然将菜吃了。知道后惊慌远遁,思量复仇。这是这个家族遭受的第三度天罚。

这个埃吉斯图斯便是希厄斯忒斯幸存的儿子,现在前来复仇了!

他便是为复仇而杀了阿伽门侬,因为阿伽门侬正是阿特柔斯的儿子!现在阿特柔斯已故去,埃吉斯图斯不找他的儿子找谁!

阿伽门侬之死便是神的第四次诅咒。

也正因为如此,卡珊德拉说这是一个“受诸神憎恶的家族”。

这就是阿伽门侬这个家族的悲剧史,也正是在《奥瑞斯提亚》背后躲藏着的影子,是悲剧深刻的背景。

谈完了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本身及其深远的背景,我们现在来谈谈那使得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的原因:埃斯库罗斯剧作中的悲剧意识。

埃斯库罗斯剧作中的悲剧意识

有三个方面造就了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悲剧意识。

第一个是英雄遭难。

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主角无一不是出身高贵,具有过人品质的英雄人物,这些人物的悲剧性遭遇自然能让人产生悲剧意识,他们的受难与毁灭就像拿破仑或者汉尼拔这样的英雄之死,是“悲壮的没落”。

第二是这些人之所以堕入这样的悲剧,其中的原因虽有自己的过失,然而这同恶有恶报却有极大的区分。首先是因为这些人之所以有这恶行可能是因为神,是因为神看见人类太伟大,或者生活太完美,于是产生了类似嫉妒的情绪,从而令人类受难。

然而神却并没有直接地去伤害人,像恃强凌弱的恶霸一样。相反,神在处理人类时似乎总是很公正的,人也总是以最大的尊敬侍奉神。当神嫉妒人类时,常常只是让人类产生悲剧人格,而正是这悲剧人格令他们做出种种恶事来,并因之受到惩罚。如此,当我们掩去那神的影子——那影子通常很黯淡,不引人注目,甚至看不见——之时,我们所看到的便是英雄的主人公由于他那悲剧人格而导致悲剧性的结局。

这种悲剧人格之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无穷无尽的复仇之欲望,这正是《奥瑞斯提亚》的基本主题。克里腾涅斯拉为什么要谋杀亲夫?那是因为阿伽门侬杀害了她的女儿;为什么俄瑞斯特斯要杀死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母亲杀害了父亲……

如此,一环扣着一环,由无穷无尽的复仇欲望带来无穷无尽的仇杀,而那些被仇杀者相对的无辜,再加上这些相互仇杀者是血肉相连的亲人,这一切令得整个剧本充满了悲剧意识。

第三个因素也许是埃斯库罗斯悲剧之为悲剧的最大源泉,这就是我上面刚说的“相对的无辜”。

什么是相对的无辜?虽然埃斯库罗斯悲剧里遭遇悲惨命运的人们都有一定的过失,然而他们所遭受的命运却与他们所受的过失是不相称的,也就是说他们从某个方面来说是有罪的,然而他们所做的事却并非全无道理,因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不应当遭受如此的命运。他们虽然有过,但依然是英雄,因而他们的毁灭仍是悲剧——是一个相对无辜的人遭受了毁灭性惩罚。

这种相对的无辜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一是这些受到惩罚的人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伤害了不应当伤害的人,然而这个他们所伤害的人其实并非全无过失,相反,至少是同他们自己一样有过的,是应当受到惩罚的。因而他们的惩罚与谋害是“替天行道”,是对犯罪的惩罚,是“正义的复仇”。例如,为什么克里腾涅斯拉要杀阿伽门侬呢?这是因为他杀害了她的女儿,她难道没有理由复仇吗?因此她是相对无辜的,对她的毁灭便是悲剧。这是一。

第二个方面则是,在埃斯库罗斯的剧作里,有罪者必得报应这是一个基本的规则,然而它却有着一个极大的灵活性。这就是:那些犯罪者他们并不一定自己在有生之年受到惩罚,相反,他们可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但他们的子孙后代却不得不为他们的恶行遭受严厉的惩罚,虽然他们的子孙后代并没有做出这样的恶行要遭受如此残酷的处罚,相反,他们完全可能是一些有德行的人,应当受到神的庇佑而不是惩罚。然而,由于他们的先人的罪恶他们却不得不遭受被毁灭的厄运!从他们自身来看,他们又是何等的无辜!因此,他们之毁灭是不折不扣的悲剧。

而更可怕的是,虽然他们受到惩罚是他们先人之罪恶所致,是“父债子还”,是某一种形式的“罪有应得”,然而,又由于神并不是亲自去惩罚他们,而是假他人——常常是他们的至亲之人——之手而去惩罚,于是伤害相对无辜的他们的亲人又犯下了新一重罪孽。而他们又得遭受新一轮惩罚,上演新一轮悲剧。

总之,我们看到,在埃斯库罗斯这里,无论是受害者,还是伤害者,都是“相对无辜”的,然而他们无不遭受命运最残酷的惩罚,而且这是一个绵延数代,似乎无穷无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兄害弟,妻杀夫,父屠子,子弑母,处处血肉横飞,处处充满血腥味,读来能不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