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文艺复兴式的巨人

第二十章 最后一个文艺复兴式的巨人

歌德同米开朗其罗、达·芬奇和莎士比亚等巨匠一样,代表了人类智慧的高峰。

我们在前面《西方历史的故事》中曾讲过,文艺复兴之时曾经出现过一批巨人,这些人多才多艺,并且在各自的领域里取得了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成就,从米开朗其罗、达·芬奇到莎士比亚,都是人类智慧的高峰。

到本章又出现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成就与智慧堪与那些复兴时代的巨人并驾齐驱!他也由此被称为最后一个文艺复兴式的巨人。

这就是歌德。

歌德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还称得上是科学家、教育家、自然哲学家甚至政治家,例如他曾贵为主持公国日常政务的高官,他所著的自然科学著作竟有十四卷!

“1749年8月28日中午,时钟敲了十二下,我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降生了。”这是歌德在他的自传《诗与真》写下的第一句话。

法兰克福这座城市大家想必听说过,它是欧洲的重要城市,现在欧洲中央银行的所在地。早在几百年前它就是一座大城了,多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都在此加冕。

歌德的祖父是图宾根一个家境颇为殷实的手工业者,歌德的父亲没有继承父业,而是上了大学,得了法律学位,做起了律师,后来又从了政,在德意志和维也纳的帝国政府里做过官。回到故乡法兰克福后,他遇到了市长的女儿,娶了她。

歌德的父亲读了不少书,书房里还有大量藏书,歌德的母亲也最出身书香门第,小歌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有钱有地位,更重要的是,有文化氛围。

歌德是长子,先后有过七个弟弟和妹妹,但只有一个妹妹活了下来,他父母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尤其重视他的教育,歌德的父亲是歌德的第一个启蒙教师,待儿子稍稍长大后,又为他请了许多家庭教师,教他各门各类的知识,但他们似乎远不能满足小歌德惊人的求知欲。

这时的歌德就显示了他那独立思考的天赋,例如他认为德语语法是胡说八道,因为它的每一个规则都有太多的例外,这样事实上等于把这个规则又取消了。

这个观点颇有道理,当我学习德语的时候,正是被它大量的例外吓昏了头,最后一走了之。

通过早期的学习,他掌握了堪称丰富的知识,包括好几门外语,例如英语、法语、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等等,还培养了敏锐观察世界的能力。这些都是他一生伟业的基石。

歌德在家乡一直生活到16岁,到他16岁这年,也就是1765年,他离开了家乡,开始了大学生涯。

他在这年10月到了莱比锡大学,读的是法律系,这是他父亲的主意,他希望儿子像他一样从事这个体面的前途远大的职业。

年轻的歌德虽然也读法律,但他读得更多的不是法学,而是文学。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事业。

这时候正流行一种所谓的洛可可风格,它是一个艺术名词,我们可以用一个中文词形容它,就是“花哨”。洛可可风格的东西总是堂皇的、华丽的,华丽得有些过分。它诚然是美的,却缺乏内在的艺术魅力。

年轻的歌德当时还不能自创一家,他最初的文学创作便深受这个风格的影响,写了一本诗集,用洛可可般华丽的词藻歌颂醇酒与爱情。

大学上到三年级时,歌德休学了。他生病了,大口大口地吐血,死神几次走到了他的跟前,好像一伸手就够着他了。在这种情况下,歌德回到了法兰克福。

在以后的一年里他就呆在家里,埋头钻研宗教、炼金术和神秘主义哲学,这段时期学到的东西后来在《浮士德》中派上了用场。

在家里休养一年多之后,他身体复原了,又回到了大学,不过这次改去斯特拉斯堡,仍然学法律。这是1770年4月的事。

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光是歌德第一个创作丰收季。他投入了西方文学史上有名的“狂飙突进”运动,认识了运动的精神领袖赫尔德。赫尔德热情引导歌德这个后生小子,介绍他读荷马、品达罗斯和莪相的诗歌及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些伟大的作品令歌德见贤思齐,想使自己的作品也伟大起来。

这段时期他还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恋爱,对象是牧师的女儿弗里德里克·布里翁,歌德为她写出了他最早的美妙情诗。

斯特拉斯堡大学毕业后,歌德回到了家乡,顺理成章地做起律师来。这是1771年8月的事。

不久他便陷入了苦恼,发现律师职业对他与其说是事业,不如说是折磨。他感觉自己实在不是当律师的料,最后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离开法兰克福来到了神圣罗马帝国最高法院所在地韦茨拉尔。

他到这里表面上的目的是法律实习,但不久便像在法兰克福一样把文学置于自己生活的中心了。

也正是在这里,歌德开始了新一度热恋——也许这是他一辈子数不清次热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在一次舞会上他与夏洛蒂·布甫相遇,疯狂地爱上了她,但他这次注定要失望、无望与绝望。因为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姐是他的朋友克斯特纳的未婚妻。中国有句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西方也是这样,歌德当然也不会做出对不住朋友的事来,何况那位美女并不爱他。

这痛苦得令他疯狂的绝望之爱的果子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本小说大家一定相当的熟悉,在歌德的许多巨作之中它不是最伟大的,然而肯定是最流行的,读过它的人也许比读过他的其他作品的所有人加起来还多呢!

这部著作出版后在当时的欧洲犹如一块巨石投向一潭死水,激起了千重之浪。无数的青年白天捧着它朗诵,晚上枕着它入眠。甚至有些失恋者模仿它的情节,像维特一样将手枪塞进口腔,了结无望的生命。

这时歌德已经回到了法兰克福,差不多成职业作家了,写下了大量代表“狂飙突进”运动的作品,除《少年维特之烦恼》外,还有同样杰出的剧本《铁手骑士葛兹·封·贝利欣根》、许多自由体诗歌等作品,包括《浮士德》最初的片断。

他又一次开始了恋爱,这次是正经八百的,因为他与恋爱对象订婚了。她是一个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由她带着,歌德走进了所谓的上流社会,但歌德似乎难以忍受这个圈子里的气氛,当他离开法兰克福时,也离开了那场预定的婚姻。

1775年对于歌德一生是至关重要的。这年,年轻的卡尔·奥古斯特继承了魏玛公国大公之位,他即位后首先做的事之一就是盛情邀歌德到魏玛。

歌德欣然接受了邀请。这年11月,他到达了魏玛。

魏玛公国是当时德意志许多封建小邦中的一个,人口不过10万,魏玛城只有几千居民。但它毕竟是一国之中心,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凡一个国家政府所应有的机构它都不缺,还很讲排场呢。

作家与诗人歌德现在一头扎进了政治旋涡,他立即显示了如同胶泥的可塑性,不久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合格的政府官员,担任的职务也越来越高。他视察矿山,监督水利工程,管理国家剧院,甚至要替公国百十人的迷你军队发制服,这些事务都是罩在他头上的大量职务带来的。公爵认为歌德既然是个全能的作家,当然也会是全能的官员。

过这样的日子当然不是很容易,要不断地学习才能适应,他成功了。这段岁月后来成了写作《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生活基础。

歌德做过各式各样的官,从会计部长官、筑路大臣、军备大臣、艺术科学事务总监直做到主持国家政务的高官,并成为贵族。

总结起来,歌德一生有三件大事:写作、做官、恋爱。它们像水般浸泡着他的一生。

前面我们讲了他来魏玛后的做官生涯,他这段时间的写作呢?他没有丢下,只是这段日子是他创作的低潮期。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个脑袋,而且一心难以两用,既然他现在一心一意做起官来,创作自然放到了次要位置。他也不是不写,只是写得少多了,就是在不多的作品之中也有许多是所谓的宫廷应景之作。宫廷内每逢节日庆祝他都要写一些东西,一般是剧本,用来凑热闹的。

这段时期,除了做官和文学创作,歌德还对自然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爱好将伴随他一生。

他用视察矿山的机会研究地质学和矿物学,还研究医学,他解剖人体,有了一个不朽的发现——发现了人类的颚间骨,这是人身上最后一块以前没有被人发现的骨头。他又用显微镜观察植物种子的发芽生长。我们知道,由理入文易,由文入理难,例如现在要一个物理系的学生来中文系或历史系,他八成也会学得像模像样,考试考个60分不是难事,但如果要一个中文系或者历史系的学生转到物理系或者数学系去,那他考试不得鸭蛋就不错了,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方有那种由文入理的本事。

歌德到魏玛后又开始了一场新的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次的对象是一个同朝臣子的妻子夏绿蒂·冯·施坦因。她是一个才智高超的女人。在漫长的十年里他一直热恋着她,给她写了约1500封信。在信中歌德多半是一个小学生、一个新贵族,向她这位先生学习诸种社交礼仪,包括如何打点自己的日常生活,也仅此而已。歌德的这次爱情就像对那个夏洛蒂的爱情一样,是失望加绝望的爱,注定无功而返。

在魏玛的漫长日子里,歌德由诗人变成了政客,这固然有意思,但天长日久,歌德逐渐感到了倦怠,加上对施坦因夫人的爱情已经慢慢变成了一场自知永不能得到满足的无穷的折磨,他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终于有一天,他用行动来摆脱这困境。

1786年9月3日,他改名换姓,像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样神秘出走,越过了阿尔卑斯山,开始了不朽的意大利之旅。

这对于歌德是死亡,也是新生。

这次旅行从1786年9月初延续到1788年5月底。他游遍了伟大的古罗马和文艺复兴的故乡,从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一直走到意大利南端的西西里岛。他在罗马呆的时间最长,在那里结识了一批侨居的德国艺术家、考古学者和作家。

歌德在意大利研究的首推希腊与罗马伟大的古典艺术,他以一个浪游者的姿态到处寻找那些古代遗址,怀着沧海桑田的感觉凭吊它们,用深情的目光欣赏它们,用诗歌赞美它们。

1788年6月18日,歌德回到魏玛,这时他已经是一个新歌德了。公爵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只得允许他辞去一切政坛职务,只担任剧院的监督,这样他可以将无穷的精力与巨大的才智做他本来应当做的事。

就在这年7月,歌德与23岁的女子克里斯蒂安娜·武尔皮乌斯开始同居。

这个女人我们曾在《西方哲学的故事》之第二十五章《悲怆的生命》中提到过。叔本华母亲在丈夫死后迁居到了魏玛,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文艺沙龙,招待那些文人骚客,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歌德也来了。由于她热情接待了歌德的妻子,歌德便成了沙龙的常客。

我们提到过歌德的妻子本是他的女仆与同居者,当拿破仑的士兵们占领他居住的城市,并且闯进他的家中,使歌德一度面临生命威胁时,她站出来勇敢地挽救了危局,歌德出于感激而娶了她。由于她出身极寒微,在那个什么都讲门第的时代里即便是歌德的妻子也受到了贵妇名媛们的轻视冷落。

她原来是一家花坊的女工。歌德从意大利回来之后的一天早晨,当他在公园里散步时,她走了过来,她本想要为她那穷困的作家兄弟向大名鼎鼎的歌德求助,却从此翻开了自己人生崭新的一页。

歌德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位美丽的棕发姑娘带回了家,她从此留了下来。

在漫长的时期里她只是歌德的同居女友,是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女仆,直至1806年他们才正式结婚。

在他们同居的第二年她便为歌德生下了儿子奥古斯特,这也是歌德唯一的孩子,以后她又生了四个,但都没能保住。歌德十分疼爱孩子,这令他感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就像后来他在一封信中对妻子所说的一样:从东到西,还是家里最好。

1789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法国大革命。

这是一场改写西方历史的巨变,对于这次革命歌德是缺乏理解的,像大多数文人一样,歌德好文不好武,他否定革命这种用暴力表达思想与主张的方式,他还同他的公爵一起参加奥普联军进军法国。

革命给他带来了精神上深深的苦恼,他便又一次求助于古罗马的荣光,1790年他重游意大利,然而这次远没有上次的美好感受。

但是他从意大利回来后,等待他的将是又一次新生!

这次他将与另一位伟人结下不朽的友谊!

这个不朽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意大利回来后,他接受了一份正式的邀请,替一份名叫《季节女神》的新刊写稿。这个行动的结果就是与席勒的结交。

这时席勒已经成名,虽然他还很年轻。歌德一开始带着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后生。不过,1794年8月的一天,席勒给歌德写来了一封信,这也许是西方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信之一。信是这样开头的:

尽管相隔遥远,我已经对您的思想历程旁观了很久,而且怀着不断重新激发起来的钦佩心情注视着您所描绘的道路。

接着,席勒用敏锐而深邃的眼光分析了歌德的人生及创作。这一切令歌德有如受到雷击,又如饮用了甘霖,深感找到了知己。他迅速回信,邀请席勒来到了他的家中,两人一谈就是整整十四天!从此歌德乃至整个德意志文坛面目焕然一新。

虽然两人有着观念的差异,但他们现在决心共同建立起文坛的新坐标,用完美的形式、纯洁的语言表达人道主义的思想内容,而这又是以希腊的古典艺术作为榜样的。

此后歌德的作品贯穿了这一理念,他与席勒之间的大量书信也成了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歌德晚年将它们编纂成了一部杰作:《席勒与歌德通信集》。

他们用这个理念创作出的作品包括席勒后期的许多著名戏剧以及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等。当然最重要的是《浮士德》,歌德正是在席勒的极力鼓动下继续将这部如此庞大复杂的作品写下去。

这也许是歌德创作生涯中最美满的一个时期,也是他的第二个创作高峰期。我们知道,一个作家最害怕的是没有知音相赏,现在,他与席勒就像伯牙与子期一样,达到了人生的和谐之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805年,席勒因病谢世,年仅46岁。对歌德来说这等于失去了一半的生命,他在悲痛之中写下了《席勒的大钟歌尾声》,里面表达出来的深深的哀痛令人潸然泪下。

席勒逝世后,歌德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他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不能不影响他的创作,令他的许多重要著作——例如《浮士德》——的写作停顿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西方正经历着一场暴风雨的洗礼,带来这场暴风雨的是拿破仑。在《西方历史的故事》第二十七章《拿破仑传》的《峥嵘岁月》中我们可以看到,已经称帝的拿破仑展开了对奥地利与普鲁士的攻击,经过乌尔姆、奥斯特里茨等战役,他彻底打垮了奥地利,接下来又征服了普鲁士,也就是说已经征服了整个德意志,令德意志的大小诸邦都匍匐在他脚下。

拿破仑虽然对于孱弱的德意志颇有些蔑视,然而对于德意志人歌德却是礼敬有加。每次经过魏玛,不管多么劳累忙碌,他都要抽空接见歌德,对他表达最高的敬意。而歌德呢,虽然拿破仑征服了他的祖国,是他的祖国之敌,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痛恨征服者,相反,他也对拿破仑表达了敬意。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英雄惜英雄”吧。

这段时期里歌德最重要的创作成果是长篇小说《亲和力》,这也许与浪漫主义的影响有关。浪漫派是当时正蓬勃兴起的文学流派,歌德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帮人,然而由于他们对歌德崇拜有加,大加赞美,这自然使歌德高兴,进而接受了他们的许多思想,例如文学天下一家的理念,这就是“世界文学”,具体来说就是想在西方的文学中融合东方文化的精华。歌德不但接受,且在《西东合集》这样的重要著作里实践了这一理念。

拿破仑失败之后,歌德也开始度过他的晚景。这时歌德将眼光投向了东方,他专心专意地研究起阿拉伯和波斯的诗歌、印度的哲学、中国的古典文学等,让另一种文明的精神浸透他的思想与作品。

他离开了长久蛰居的魏玛,经常在德意志各地漫游,在蔚蓝的莱茵河之畔、图林根的莽莽丛林里流连。其中最令他难忘的是1831年那一次。

1780年他曾到过图林根的森林,曾在那里的一座木屋墙上写过一首诗。这首诗是否还在呢?穿过越来越茂密的森林,他找到了那栋几乎被林木掩埋了的小木屋。在墙上找到了那首诗:群山一片静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群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之间,五十一年已经如水而逝,如今,他已由一个风华正茂、意气飞扬的年轻诗人步入了耄耋之年,这一切不能不令他感慨万千!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歌德虽然年事已高,却仍然像太阳一样燃放出智慧之光,创作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等不朽之作,最伟大者当数《浮士德》,它被称为整个西方文学史上最辉煌的杰作之一,堪同《伊利亚特》、《神曲》等巨作并称。

1832年是歌德生命的最后一载,他是在这年的3月22日与世长辞的。歌德行将入土为安的时刻,他的友人和传记作家温克尔曼再一次瞻仰了他的遗容:

在我面前,一位完美的人物十分优美地躺在那里,我因而感到的兴奋心情使我在一瞬间忘记,不朽的精神已经离开了这样一个躯体。我把手放到他心脏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深深的寂静——然后就离开了,以便使我的眼泪尽情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