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而壮丽的画卷

第三十七章 伟大而壮丽的画卷

《战争与和平》是西方文学史上罕见的用小说形式写就的伟大的史诗,我感觉对它的评论是多余的。

下面我将要讲述《战争与和平》了,这部西方文学史上罕见的用小说形式写就的史诗,它的壮丽与伟大我无须多说,而且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对它的评论是多余的。

第一卷

1805年7月的一天,大名鼎鼎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在家里接待宾客。她是皇后的亲信,彼得堡所有的贵族都奉承她,在她的晚会上可以看到首都所有大贵人。

第一个来的是瓦西里公爵,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喜欢他调皮的小儿子,想用婚姻来约束他一下,提议把自己的亲戚,一位公爵小姐,嫁给他。瓦西里公爵得知她出身高贵又有钱,十分高兴。

客人渐渐来齐,挤满了客厅,其中年轻、有名、小巧玲珑的公爵夫人博尔孔斯卡娅最引人注目。还有一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很注意,他是一个胖胖的、身材巨大的年轻人,名叫皮埃尔,他是叶卡捷林娜女皇时代赫赫有名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刚从法国留学归来,这是他参加的第一个社交宴会,对这一套规矩很不熟悉。

晚会进入了高潮,现在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而高雅的海伦,成了一群年轻人的中心。这时安德烈来了,他就是博尔孔斯卡娅的丈夫,一位年轻、位尊、高傲的公爵,所有客人当中他只对皮埃尔客气。

安娜·帕夫洛夫娜仍然在担心着皮埃尔,怕他冒失。她的担心应验了,因为他竟然称赞起革命和拿破仑来。

他的话激起了一番争论,大家虽然反驳皮埃尔的理论,却并不反感他这个人。他的表情是那样天真、诚实、和蔼,每一个人看了都很高兴。

晚会散了后皮埃尔直接到了安德烈家里,安德烈问他想干什么,是去骑卫军呢还是外交部,皮埃尔说他还不知道。

他到首都就是秉承父命来找一个职业,父亲给了他钱和介绍信,告诉儿子他可以选择任何职业。

美丽的公爵夫人过来了,安德烈对她的态度就像对外人一样,礼貌而冷淡,他打算把她送回家去,自己准备去打仗,妻子很伤心。

他告诉皮埃尔,千万不要结婚。

离开安德烈家后,皮埃尔本来已经对安德烈发誓不去瓦西里公爵家,但还是去了,他抵挡不了那里的赌局和美酒的诱惑。

现在我们来到莫斯科,俄罗斯的另一个中心。这天罗斯托夫伯爵家正在筹备为女儿举行的命名日晚会,女客们像往常一样交换最近的重要新闻,今天的主角是皮埃尔,他被赶出了彼得堡,因为他同瓦西里公爵的小儿子把一个警察局长扔到了河里。大家还知道他可能将非常富有,因为他的父亲拥有巨大无比的财产,而他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

大家正在聊天时一个13岁的小姑娘冲了出来,她不怎么漂亮,但非常活泼可爱,她就是命名日的主角。

她手里拿着个洋娃娃,不小心冲进了客厅,很快又冲了出去,鲍里斯,她爱着的表兄,过了一会儿才追来。

这里还有另外一对儿也在闹小孩子恋爱,就是伯爵的儿子尼古拉和他的表妹索尼娅。

小姑娘叫娜塔莎,她正在等表兄时看到索尼娅含着眼泪过来,就藏了起来,却看到了尼古拉吻索尼娅。

她便把鲍里斯叫到花丛深处,吻了他,他们约好将来结婚。

鲍里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没了父亲,也没有家产。母亲带他到莫斯科来无非是想替儿子从据说已经病入膏肓的别祖霍夫伯爵那里弄一笔钱来置办军服。

就这样,鲍里斯的母亲带着他去了别祖霍夫伯爵家,但鲍里斯对皮埃尔说:他绝不想,也绝不会从伯爵那里要什么。为此皮埃尔很欣赏他,想同这个更年轻的人交朋友。

鲍里斯的母亲回到借住的罗斯托夫伯爵家里,看到伯爵夫人桌子上放着一叠崭新的卢布,是送给她儿子做军服的,她感动得哭了。

命名日到了,客人很多,皮埃尔也来了,像往常一样以他的巨大身材引人注目。就餐时他看到了对面的娜塔莎,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因为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十分顽皮大胆,因此更加可爱。

正当罗斯托夫伯爵家笙歌动地时,别祖霍夫伯爵家却笼罩在一片哀愁中,至少大家表面上都做出伤心的样子。伯爵不行了,门外围着卖棺材的。伯爵的继承人之一瓦西里公爵现在主导一切,他有比伤心更重要的事做,他找到一直侍候伯爵的大公爵小姐,她也是伯爵的法定继承人之一,告诉她伯爵已经立好遗嘱,把所有财产传给皮埃尔,他们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为了避免这个结局,必须销毁可能导致它的有关文件。

伯爵的消息当然也传到了罗斯托夫伯爵府上,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就是鲍里斯的母亲,带着皮埃尔来了。她带着他从后门悄悄溜进了伯爵临终的房间,皮埃尔看到了临终的父亲,他感到泪水模糊了双眼。

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又把皮埃尔带出来,到了客厅,他们刚好看到那位大公爵小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同瓦西里公爵兴奋地谈论着,见他们一来连忙藏了起来。

说了几句话,皮埃尔同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又出去了。但他一转头看到安娜·米哈依洛夫娜又悄悄走了回去,一会儿后他也机械地跟了过去。他看见在客厅里,大公爵小姐正想从安娜·米哈依洛夫娜手里夺什么东西。

这时有人出来报信,说伯爵死了。

在离莫斯科150俄里的地方住着著名的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帝国一员业已退休的大将,他是安德烈公爵的父亲,绰号“普鲁士王”。他一天到晚忙着,好用劳动来保持健康,今天他正等着儿子的归来。

安德烈回来了,带着怀孕的妻子,父亲很高兴看见儿子,只是对他所谈到的上头的战略措施不甚满意,他发觉那没有一点儿新意。

午餐时分老公爵大谈对拿破仑的蔑视,安德烈虽然不同意他的见解——他认为拿破仑毕竟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但也惊奇于生活在偏僻乡间的父亲竟然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安德烈第二天晚上就要动身了,他亲自准备行装,然后去向父亲告别。

父亲交给他一封写给库图佐夫的信,叫将军不要老让儿子当副官,他告诉儿子,如果他死了,自己会伤心,但如果他表现得不像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自己会感到羞耻。

安德烈告诉父亲,如果他战死,请父亲抚养他将要出世的儿子。

到这里《战争与和平》第一部已经结束了。在读下面的一部之前我建议大家读读《西方历史的故事》第二十七章《拿破仑传》,特别是其中《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一节,因为《战争与和平》这一部分内容的历史背景正是如此。在那一节里,我们将读到,1805年11月底,俄国和奥地利在奥斯特里茨集聚了13万大军,拿破仑也在此地合军6.8万之众。于是,一方是俄奥联军,另一方是拿破仑的法军,在奥斯特里茨这个小小的村庄展开了空前大会战,由于欧洲的三个皇帝都亲临战场,史称“三皇会战”。我们在那部书中会看到拿破仑在茫茫冰雪里上演的西方战史上最伟大的战例之一。

我们还是来读托尔斯泰的小说吧!

这时是1805年10月,俄军开进了奥地利,库图佐夫把他的总司令部设在布勒瑙,一个新从俄罗斯来的团开进了布勒瑙附近,准备接受总司令的检阅。

为了这次光荣的任务,团长命令士兵们在行军30俄里之后又干了一个通宵,穿上十分整齐干净的检阅服,但他们接到了新的命令,命令团队必须穿普通军服检阅。

一阵手忙脚乱,士兵们急急忙忙换开了衣服,当信号手一声“来了”时他们已经再一次做好了准备。

库图佐夫来了,看到团队状况极好。他似乎认识许多士兵与军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同他们聊天,仿佛他不是总司令,只是他们的团长甚或连长呢。他记得的人中包括多洛霍夫,就是那个同皮埃尔一起将彼得堡警察局长扔到河里去的家伙,已从军官降为士兵,正在这个团里。

他后面的随从之一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也就是安德烈。

总司令离开后,士兵们继续前进,他们唱起了歌。

库图佐夫回到总司令部,奥地利的将军们敦促他立即率军去与马克元帅会师,库图佐夫微笑着,叫安德烈去把俄军搜集到的情报找出来。安德烈出得门来,碰上一位奥地利将军,他对库图佐夫说:“我就是倒霉的马克。”

不久之后奥地利人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了。

在离布勒瑙两英里的地方驻扎着一个骠骑兵团,尼古拉正在这里,他是一个士官生,负责连队的军需。就在奥地利人失败的消息传来这天,他一大早骑着马去采办粮秣,回来后连长把钱包给了他,让他数过后放到枕头底下去,他回来却发现钱不见了,他知道是谁偷的,就去找那个人,找到后,面对着那个讨厌的、哭起来了的中尉,又把钱扔给了他。

由于马克率领的奥地利军被彻底击溃,俄军两翼暴露,库图佐夫命令俄军往维也纳方向退却,为了阻止法军快速追上,一路破坏桥梁。

库图佐夫的副官之一涅斯维茨基正同后卫部队的军官们在一起,率领后卫部队的将军通过望远镜看到法国人已经逼近,就叫涅斯维茨基到桥头去让负责炸桥的骠骑兵做好准备。

涅斯维茨基到达桥这头时,桥上满满的尽是蚂蚁般通过的俄军,一时根本无法到达对岸,而法国人的炮弹已经打到桥边的河水里了,倘若打在桥上会是一幅多悲惨的景象!

后来他碰到了杰尼索夫,就是尼古拉所在连的那个连长,在他的帮助之下才到达目的地,完成了任务。

库图佐夫继续退却,奥地利人已经跑了,他只有3.5万人的军队,折损近半,拿破仑的10万大军穷追不舍,俄军只有在敌军追上时才回头应上一战,在这样的一次反击中俄军取得了胜利,击溃了法军的追杀。

库图佐夫派安德烈到奥地利宫廷去报捷。这时宫廷已经逃离了维也纳,迁到了布吕恩。让安德烈愤怒的是,从来没有在拿破仑面前品尝胜果的奥地利人对他们艰难的胜利竟漠然置之,只问有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有没有抓住敌将!

安德烈住进了一个朋友——比利宾——的家,他是俄国的外交官,他们早已认识。这位外交官告诉安德烈为什么奥地利人对他的捷报不那么高兴:因为一,这是俄国人的胜利,不是奥地利人的;二,因为维也纳已经被占领了,这场所谓的胜利有什么用?

安德烈还得知,奥地利人可能正暗地里同法国人签订和约。

第二天醒来,博尔孔斯基公爵看到房子里聚集了几位外交官,都是有钱的贵公子,他们准备招待一下从战场上来的朋友。只是博尔孔斯基马上就要去觐见皇帝了,朋友微笑着告诉公爵,皇帝喜欢接见人,但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

朝觐的情形同朋友说的差不多,皇帝似乎同他说话都有点儿害羞,一副尽义务的样子,但在仪礼过后还是单独召见了他。这立即让他在宫廷侍从们眼中的地位高了起来,帝国所有大贵人都想见他。忙完这一系列累人的见面后,他回住所时,碰到了比利宾的仆人正忙着往一辆大车上装东西,他告诉安德烈,他们又要搬走了,因为拿破仑已经追来了。他连忙进去,见到了朋友,比利宾给安德烈讲述了最新的战局:法国人已经占领了多瑙河上那座关键的桥梁,正朝这边杀来。

安德烈大惊,那座桥不是准备炸掉嘛!是呀,准备炸,可惜没有。接着朋友向他讲述了那座桥被占领的经过。

这一经过虽然十分精彩,但我在这里无须叙述了,因为在《西方历史的故事》里《拿破仑传》之《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一节中已经详细讲述,引用了拉纳元帅那段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口述。托尔斯泰也正是这样描述的,当然要多一些文学色彩。

安德烈立即决定前去寻找自己的部队。

一路都是俄军逃兵,安德烈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一家农舍里找到库图佐夫,这位几乎陷入绝境的元帅向巴格拉季翁大将发出了进攻的命令,然后带上安德烈走了。

这时库图佐夫面对的情形是怎样的呢?是他的4万疲惫之师面对15万法国的常胜之旅,而且法国人已经占领维也纳桥,正赶往他前头,要将他包围起来,全部歼灭。

库图佐夫派了巴格拉季翁率领4000赤着脚的俄军翻山越岭去阻挡想去包围俄军的法国人,一面全速前进,要赶在巴格拉季翁被击退之前占领茨奈姆,在那里布防。为了赢得进军的时间,他甚至假装向法军建议投降。

由于安德烈的坚持,库图佐夫同意他去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他一到那就先在整个的前线巡视了一番。

这次法国人上了大当,虽然人数多得多,却没有马上进攻。

安德烈到了能俯瞰整个战场的大炮台上,思忖着如何布阵。这时一阵炮响,法国人开始进攻了。

在法军优势兵力的攻击下,俄军左翼、右翼、后翼都出现了混乱。安德烈发现,巴格拉季翁虽然在前线,也说了不少话,但实际上什么命令也没有发出。战斗任其自然地发展。

巴格拉季翁来到右翼,看到士兵们扎成一堆,在胡乱射击,这个团已经损失了一大半人。他下令调来两个营,在法军已经爬上山坡,看得见他们的肩章时,俄国人喊着“乌拉”,朝惊慌的法军猛扑过去。

右翼的俄军阻止了法国人的攻势,左翼却不是这样。这里有一个骑兵团长和一个步兵团长,两个团长都有指挥权,两人发生了争执,当右翼的战友正浴血奋战时他们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枪林弹雨中比勇敢,直到法国人来到了他们跟前,要消灭他们了,他们才发动逃跑似的进攻,其中有罗斯托夫。

眼看四散奔逃的俄军就要被歼灭,突然追击的法国人又退了回去,原来树林里还有一连的俄军,他们没有惊慌,当法国人追到树林里时,立即迎头痛击,把他们赶了回去,使原来溃散了的左翼俄军又重新集合起来。

中央是安德烈来过的能俯瞰全部战场的炮兵阵地,他们一直在不断地轰击着,本来掩护他们的一营步兵已经被调走了,他们竟然在没有步兵掩护的情形下独立作战,他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全心全意地战斗。法国人看到这个制高点炮声隆隆,竟然认为这里是俄军主力所在。

炮手们一直战斗到安德烈过来命令他们撤退。

这个炮连的连长是图申,他带着剩下来的两门好炮撤走。一路上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些求助的人中就有罗斯托夫,他受了伤,请求坐在炮车上。

夜里宿营时巴格拉季翁叫图申去,责备他丢了两门大炮,质问他为什么不叫掩护的步兵帮着拖回来。图申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安德烈走过来,用生硬的声音说:他去时看到两门大炮被打坏,掩护步兵一个也没有,正是图申挽救了整个战局。

次日巴格拉季翁的残部同库图佐夫的主力会师了。

继承别祖霍夫伯爵爵位和全俄罗斯最大一份遗产之后,皮埃尔感到自己变了,或者说世界变了。

以前他老担心自己说错话,也总有人指出这点。他没有几个朋友,现在他发现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朋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至理名言,博得大家的赞叹。每一个人都那样友好,皮埃尔就像在梦中一样飘飘然,也像梦中一样迷糊。

所有人当中最好的当数瓦西里公爵了,他有一种讨好任何对他有用的人的本事。他现在几乎把皮埃尔控制在了手中,他借口要替皮埃尔弄个好差事把他带到了首都,住到自己家里,让自己和美丽的女儿海伦把他淹没。那位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大力配合瓦西里公爵这出戏,一天晚上,她终于使得皮埃尔像认命一样认定海伦将是他的妻子了。

这时已经是1805年11月间了,瓦西里公爵要出门去,可有一件事他觉得非在走前完成不可。

皮埃尔尽管认定他非娶海伦不可,可他也清醒地知道他娶海伦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他对海伦的禀性有一种直觉的了解,他想从瓦西里公爵府搬出去,但每次都被公爵找借口拦住了。

这天是海伦的命名日,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皮埃尔同海伦坐在一起,皮埃尔感觉他今天非走这一步不可了。但他犹豫着,宴会结束后,他被安排同海伦在小客厅里聊天,他仍什么也没做,只是聊天。

瓦西里公爵在外面大客厅里烦躁地走来走去,突然他径直朝小客厅里走去,走到正拘束地同海伦聊天的皮埃尔那里,含着热泪拥抱他们,说他爱他们,祝福他们。

皮埃尔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等他明白过来后,就像一个终于等到了行刑的死囚,倒松了口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结了婚。

解决女儿的事后瓦西里公爵就开始解决儿子的事了,这次的目标是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

他带了儿子一同去视察,然后又到博尔孔斯基公爵府去拜访。

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一向看不起瓦西里公爵的人品,他的来访对自己而言是一件顶讨厌的事。公爵小姐呢,她外表平静而虔诚,可内心深处也渴望尘世的幸福,也幻想有一个丈夫和抱在怀里的可爱的孩子。

公爵小姐走进客厅时瓦西里公爵父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和她的法国家庭教师布里安小姐都立即被阿纳托利那自信的神情和漂亮的外貌征服了,连挺着大肚子的小公爵夫人也卖弄起风情来。

阿纳托利觉得公爵小姐丑得像个鬼,布里安小姐长得真不赖,女人的崇拜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这天晚上除了没脑子的阿纳托利每个人都辗转难眠,公爵小姐幸福地幻想着,这个陌生、美貌、善良的男人真能成为她的丈夫,在她天真的心里,阿纳托利是一个如阿波罗神般完美的男人。

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却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阿纳托利根本不喜欢丑陋的女儿,他只想着美貌的布里安小姐,但父亲不准备干涉女儿的选择。

第二天早晨他把女儿叫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嫁给阿纳托利,他叫她出去想一小时。公爵小姐怀着幸福的憧憬走出去,却在花房看见阿纳托利正搂着布里安小姐。

一小时过去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爵小姐清楚地说:她不想嫁人,她要永远陪着父亲。

她心里却想着怎样才能让布里安小姐同阿纳托利在一起,为此她愿意付出很多。——她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

罗斯托夫家很久没接到尼古拉的信,直到冬天才来了一封。这就像一发炮弹打了进来,溅起无数泪花。他的母亲无数次对所有想听的人诵读这封被许多亲人的泪水浸染了的信,信中得知尼古拉负了伤,光荣地升了军官。

这时是11月12日,库图佐夫的大军已安然逃离法国人的包围,驻扎在奥尔米茨。另外两位皇帝,俄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都来了,还有俄罗斯强大的近卫军。

也在这时尼古拉接到了来自近卫军中鲍里斯的信,要他去拿家里的回信和钱。

他去了,在军营找到了穿戴崭新的鲍里斯。罗斯托夫便向他们大吹起他光辉的战绩来,仿佛是他一个人用马刀砍走了法国人。最后还同来看鲍里斯的安德烈发生了冲突,高傲的安德烈很喜欢想求他帮忙当上副官的鲍里斯。

第二天,在奥尔米茨,两位皇帝检阅了8万俄罗斯大军。他们穿着整洁漂亮的礼服,当皇帝经过时,惊天动地地喊道:“乌拉”!士兵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陛下战死疆场。

检阅过后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制服,去大本营找安德烈了。第一次没找到,第二天找到了,他从安德烈那里得知,在军事会议上少壮派打败了库图佐夫等想坚守的老将,决定立即向法国人展开总攻。

战斗开始了,然而令尼古拉,罗斯托夫懊丧得要命的是他被安排进后备部队。这看起来是一场异常顺利的战斗,刚一接触法国人就逃跑了,还被俘了一整连的骑兵,后来几次也是,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确定,俄国人在狂欢。

11月17日晨,从拿破仑军营里过来了一个打着使旗的军官,要求见皇上,过后又提出了拿破仑的同俄皇会见的建议,但俄皇拒绝了。

这一切都被看做是拿破仑恐惧决战,俄国军营弥漫着一股必胜的气氛,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们已经在准备庆祝胜利了。

但有一个人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抱着悲观的看法,那就是库图佐夫,这个现在没有了战役指挥权的统帅感觉到失败的不会是法国人,而是他们自己。

这天晚上,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奥地利将军魏罗特尔与库图佐夫等召开了军事会议。魏罗特尔朗读了一遍既定的作战纲要,许多将军反驳他,但他只付诸冷笑,难道两位陛下和他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可能有错吗?至于库图佐夫,魏罗特尔读时他睡着了。

同样是在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带着他的骠骑兵去巡逻,突然看到对面法国人的营盘里点燃了万千火炬,敌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皇帝万岁!”

是的,尽管俄国人不相信,但法国人真的没有走,而且皇帝本人亲自来了,发表了一篇感人的演说。

他们在准备一场大血战。

第二天早晨,天还漆黑,俄军开始行动了。这是一个大雾天,俄军士兵们在浓雾里稀里糊涂地走着,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开始他们像散步一样与同伴快活地聊天,后来有些累,便沉默了。他们走到一半时又停了下来,等一大队骑兵从面前过去。这是因为行动开始后,统帅部才发觉右翼与中路之间空隙太大,于是临时调来奥地利骑兵填上。

法国人呢,当俄军的官兵们在浓雾里乱撞时,他们的皇帝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清楚地看到俄国人正在干什么——正在干他最希望他们干的事,离开他选定的战场核心普拉茨高地。

当太阳完全从雾中升起,耀眼的阳光普照奥斯特里茨时,拿破仑向静候的元帅们打了个手势。

于是,几分钟后,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法军冲向了普拉茨高地。

当拿破仑在等待进攻的时刻,库图佐夫正心神不宁地也向普拉茨高地驰去。他今天十分烦躁,他要安德烈去前面截住第三师,这时一切还来得及。皇帝来了,问他为何不进攻。在这个一副天真笑脸的年轻皇帝面前,库图佐夫立即变成了一个驯服的将军,向军队发布了进攻的命令。

库图佐夫被士兵裹着慢慢前进。没多远俄国士兵便看见法国人向他们冲来,他们原来以为法国人还远着呢。这时,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鹿一样,怔了一下,撒腿就跑。

安德烈紧紧跟着库图佐夫,身边是像波涛一样推着他们往后退的俄军,老元帅徒劳地叫喊着,没人理他。

安德烈眼看着这一切,流出了耻辱的泪水,突然他冲了上去,抢过一面军旗,大喝一声,朝敌军扑去。

他不停地往前冲,旁边已经跟来了一些士兵,突然他感到有人用一根大棍子猛击他的头,他倒下了,看到天空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高远,周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肃穆。

巴格拉季翁指挥右翼,他根本不支持这次作战方案,因此不愿出击。他派了罗斯托夫去找库图佐夫或者皇帝,要他们下命令才出击。

于是罗斯托夫骑着快马驰过了整个战场,他看见到处一片混乱。他看见几千匹战马驰过眼前,这是俄军的精英,近卫军骑兵,他们向攻过来的法军发动了冲锋。后来他才知道,这次冲锋之后,那几千个贵族、军官、士官和富家子弟只剩下了18个人。

罗斯托夫继续到处寻找总司令或者皇上,最后他在一块菜地里看见了皇上,皇上孤独地站在旷野,显得那样伤心。罗斯托夫本应当跑上前去为他那么敬爱的皇上效劳,但他这时反而羞怯了,他为这个痛恨自己。

到下午,俄国人已经全线溃败了,只没命地往后逃,他们逃到路边结了冰的湖面上,法国人的大炮落在冰上,成堆成堆的俄国人掉到了冰水里。

躺在普拉茨高地下边的安德烈并没有死,他呻吟了一下,被刚好到这里来视察的拿破仑看到了,吩咐把他抬下去治疗。

安德烈再次醒来时拿破仑又来看俘虏了。他看见安德烈,同他和蔼地说话,但安德烈只是直视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他脑子里又浮现了握着军旗倒下时看到的那么高远的天空。看着拿破仑的眼睛,他不由想到,伟大是多么渺小,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在活人中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死亡又是多么渺小!

第二卷

这时已经到了1806年初,罗斯托夫回家休假,带着他的连长杰尼索夫。

他的回来给了家人多大的幸福,也令他自己多么幸福啊!

罗斯托夫的到来让整个莫斯科感到高兴,他成了莫斯科最受欢迎的青年,未婚青年。

到了3月初,他的父亲老罗斯托夫伯爵主持筹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欢迎奥斯特里茨的英雄巴格拉季翁。

奥斯特里茨失败的消息着实让莫斯科人惊奇了一阵子。怎么?我们伟大的军队也会失败?这怎么可能?但事实胜于雄辩,大家沉默了几天,不久,一些能够解释为什么会有奥斯特里茨之败的消息便在整个莫斯科传开了。这些消息一致认为,奥斯特里茨之所以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奥地利人背信弃义,没有供应充足的军粮,还有德国人和波兰人的背叛,至于俄国人自己的错误,那主要是库图佐夫的,他太无能了,俄罗斯的军队依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巴格拉季翁成了莫斯科人眼中的奥斯特里茨英雄,因为只有他的部队损失最小,只有他在撤退时井然有序。莫斯科人当然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把自己的部队派上去作战。莫斯科社交界到处传播着俄军士兵们的英勇事迹,例如说贝格右手受伤不下火线,左手握刀奋战。至于安德烈,没有什么人谈起他,只有几个深知他的人可惜他这么年轻就死了。

欢迎巴格拉季翁的宴会在3月3日开始了,他受到莫斯科人狂热的欢迎与崇拜,仿佛他一个人就能打败拿破仑,不,是已经打败拿破仑了。在席间,一个合唱团唱起了赞美诗:俄罗斯人不畏艰难险阻,勇敢就是胜利的保证。我们有了巴格拉季翁,所有的敌人都将跪倒在我们脚下。

皮埃尔坐在罗斯托夫对面,魂不守舍地大吃大喝,面色阴沉。他脑子里总浮现接到的匿名信,信中把他妻子同多洛霍夫的事渲染了一番。他的眼睛碰到坐在对面傲慢而英俊的多洛霍夫。就是这个人,回到彼得堡后就径直住到了他家,此后就一刻也不曾离开。皮埃尔曾为他奔走,借给他钱。他却明显地鄙视皮埃尔,把皮埃尔看做一个懦夫,甚至要同皮埃尔“为漂亮女人和她们的情夫干杯”。

当他从皮埃尔手里抢过一页侍者呈给他的诗时,他终于大怒而起,提出了决斗。

决斗在纷飞大雪中举行,结果是,生平第一次拿枪的皮埃尔胡乱扣了扳机,打中了有名的决斗老手多洛霍夫。

这时,皮埃尔已经深知美丽的妻子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一个荡妇。他离开了莫斯科,独自一人到彼得堡去了,把全部地产交给她管理,那是他财产的一大部分。

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接到库图佐夫亲自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亲眼看见安德烈手擎军旗倒在团队的前头,他没有辜负自己的祖国与父亲。

老公爵没有悲痛的表情,在家里仍像在战场上一样气势汹汹,他甚至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然而身体迅速垮下来了。

家里弥漫着悲哀的气氛,大家没有把这悲惨的消息透露给小公爵夫人,她要分娩了,接生婆已经来了,只是从莫斯科请的产科大夫还没有来。

这是3月的一个夜晚,冬天正在狂怒地撒下春天最后的大雪。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莫斯科来的医生,路上总算来了人,大概是医生,公爵小姐赶忙下去接。

突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她不相信,但不由得她不信——那的确是安德烈。

他急忙去看妻子,她躺在沙发上,一对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没有说话,露出孩子似的恐惧。

接生婆和产科大夫都来了,安德烈被赶到了隔壁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后来,他听到隔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自己也激动得哭了。

他走进妻子的房间,看见她已经死了,仍然是那样一副天真可爱的表情。

罗斯托夫参加皮埃尔同多洛霍夫决斗的事经过一番曲折,总算悄悄了结。多洛霍夫并没有死,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里罗斯托夫常同他在一起,罗斯托夫看到了多洛霍夫同母亲与妹妹之间深深的爱,他感动了,相信多洛霍夫有一个高尚的灵魂。

伤好后的多洛霍夫经常到罗斯托夫家去,其实,他是去看索尼娅的,他已经被这个爱着他朋友的美丽姑娘征服了。

圣诞节后第三天,尼古拉家举行了一次正式的饯行宴会,尼古拉不久就要回团队去了,他无论如何不肯留在莫斯科。这天他还得到一个消息:多洛霍夫向索尼娅求婚,但她拒绝了。这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因为索尼娅是没有陪嫁的孤女,能够攀到这样一门亲事是她的幸运。罗斯托夫知道是为了自己,他告诉索尼娅,他很爱她,但他不能做任何承诺。

最近几天罗斯托夫没有看见多洛霍夫,也找不到他,他知道是什么缘故。一天他接到多洛霍夫的一封信,请他到英吉利饭店一晤。他去了,陷入了多洛霍夫设下的赌局,离开时欠了多洛霍夫4.3万卢布赌账。

他也不清楚事情是怎么了结的,不过老罗斯托夫伯爵终于把债还清了,11月底他悄悄回了部队。

皮埃尔同妻子闹翻后动身到彼得堡,中途停在一个驿站,在那里遇上了一个有名的共济会成员。

这时的皮埃尔,因为同多洛霍夫决斗的缘故,心情十分压抑,脑海里充满各种思想。这时进来了一个共济会会员,他找皮埃尔谈话,责备了皮埃尔生活的荒唐,用一种有力的方式谈到了上帝。当皮埃尔说他怀疑上帝的存在时,那位老人低声而严肃地说:“如果不存在,是谁把他虚构出来的?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假定:有这样一个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你和全世界都假定有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具有万能、永恒、无限等品格的存在?……他是存在的,但是理解他却很难……上帝不是靠智力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理解。”

老共济会会员走后,皮埃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满怀新生的希望与喜悦。

到了彼得堡,皮埃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回来了。他躲在家里,埋头阅读一本神秘主义作品。这天一个陌生人来看他,带他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当蒙着他眼睛的布揭开时,他看到身处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本打开的《福音书》、一个骷髅头、一具棺材。

一个人向他介绍了共济会的三个目的:一是一个从来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秘密的秘密;二是为了追寻这个秘密,要尽可能地修炼会员自己;三是在修炼自己时,尽力地完善人类。

它还要求会员有与所罗门神殿阶梯数目相同的七种美德:谦虚、服从、品行端正、爱人类、勇敢、慷慨、爱死亡。

“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想。

经过如此这般许多程序后,皮埃尔成为了共济会会员,他感到自己完全变了。

皮埃尔决斗的事连皇上都知道了,不过总算平安度过。现在大家都把皮埃尔看成一个无由吃醋的人,一个神经病。安娜·帕夫洛夫娜特别起劲地这么说。在她家的晚会上她仍像本书一开始那样,经常举行晚会,这天她特别邀请了一个人给大家欣赏,就是鲍里斯,他现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的副官了。他已经学会了向上爬的秘诀:就是千方百计同掌握大权的人把关系搞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这个晚会上鲍里斯看到了美丽的海伦,她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邀请他去拜访她。不久他就成了她的密友。

战火已经蔓延开来,战场接近了俄国边境,到处都在征兵。皇上把早已经退役的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也召了来,担任八个后备军总司令之一。老将军全力以赴地担起了他的职责。安德烈呢,他现在坚决拒绝再去从军,只在父亲手下负责招募新兵。他一心一意照看儿子。这天,他接到朋友——就是那位外交官比利宾——的一封信,信中大谈了一通俄军真实而可怕的情形。

皮埃尔加入共济会不久就到南方视察他的田庄去了,他要到那里实践他的宗旨,为农奴们做点儿什么。

到那里后,他要求解放农奴,要求在田庄里兴建医院与学校,要求妇女儿童不干重活儿。但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在狡猾的总管的摆布下,这一切措施都极大地加深了农奴们的痛苦。天真的皮埃尔还兴高采烈地向共济会报告说他做了多少多少好事,然后满足地回彼得堡去了。

中途他顺路去看安德烈。

安德烈现住在自己的庄园里。他完全变了,从形象到思想都大变了,他们之间在观念上也产生了很大分歧,展开了一大通争论。皮埃尔认为,行善的乐趣是生活中唯一可靠的幸福。安德烈却认为,人不可能行什么善,也根本没有这必要,并且给出了有力的证明。

当然,实质上这些话根本就不能说明现在的安德烈不善良,相反,他的行为表明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只是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同常人不一样。

在这里安德烈还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思想:你的邻人是罪恶的渊薮。这使人想起萨特说过的话:他人即地狱。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我们会在后面《现代西方哲学的故事》中好好谈谈。

同皮埃尔对话后,表面上安德烈依然如故,但在他的内心,新的生活开始了。

皮埃尔与安德烈一起到了他父亲的庄园,在那里遇到了公爵小姐同巡礼者们在一起,安德烈对这些人向来只有嘲笑,皮埃尔对他们却很尊重与和蔼。他同老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和公爵小姐都成了好朋友,这对于他们两个是很不寻常的。

罗斯托夫到达自己的团队后才发觉它是多么可贵,在这里的感觉同上次回到家里时的感觉一样温暖。上次赌博的事给他很大的影响,他决心做一个好军官。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荒凉的村子里驻扎,由于没有粮秣运来,他自己饿着肚子,却救了一家波兰人,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宿舍里,供养了他们好久。

给养长期没有来,杰尼索夫的骑兵连已经一个星期没吃的了,这天他们侦查到有一车运给步兵的粮草,就去抢了过来。为这事杰尼索夫可能受到严惩。幸好这时他负了伤,住进了医院。

罗斯托夫找个机会去看他。医院的情形是可怕的,一个大夫要照料三个医院,伤寒流行,病员实际上在等死,但军官们都很坚强乐观。他看到了图申,那个勇敢的羞怯的炮兵连长,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他找到了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开始很倔强,最后才同意申诉。

罗斯托夫带着杰尼索夫的申诉去找鲍里斯,现在的鲍里斯已经是红人了,受到那位大将军的器重,曾几次面见皇帝,连皇上都认得他了。他是少数几个目睹两位皇帝在提尔西特会见的人之一。鲍里斯一看见罗斯托夫,眼睛里刹那间闪现了一种厌烦,使得罗斯托夫内心愤怒不已。

他离开了鲍里斯,决定自己去递交申诉。不幸的是这不是合适的时候。

接下来他又看到了一幕戏,他的皇上和拿破仑并辔而行,拿破仑提出要把一枚勋章送给俄罗斯最勇敢的士兵,一个士兵得了,只是因为他站在前排,还有俄军上校认得他。他想起了在医院里等死的士兵们,想起了勇敢的杰尼索夫,他那样犯了错却得不到宽恕。

第二年两位皇帝在提尔西特再次会见。又过一年,两位皇帝的关系竟密切到如此程度,以至当拿破仑再度攻击奥地利时,俄皇竟然将军队开到边界反对昔日的盟友。

这些都是政府的事,人民的生活还在照样继续,包括安德烈,当皮埃尔只是说时,他已经做了,解放了他的农奴。

这天春光明媚,他去视察属于他幼小儿子名下的田产,又有事务去见了田产所在县的贵族长,就是老罗斯托夫伯爵。老伯爵像往常对任何客人一样热烈欢迎安德烈,强留他过一宿。

晚上,安德烈听到楼上有人在叹息美妙的夜景,就是他白天在路边的桦树林中见过的娜塔莎,多么快乐迷人的小姑娘!对于她而言他安德烈根本不存在呢,他想。

在回去的路上安德烈的思想起了变化,以前他想自己完了,就这么独善其身地过一辈子吧,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要与许多其他人分享他的人生,他决定到彼得堡去。

到达首都后他以高级侍从的身份几次见到皇上,但他从皇上冷淡的一瞥中感觉出来皇上很不喜欢他。他把自己拟就的军事法规草案提交给陆军部长,却遭到否定与冷遇。

因为他高贵的出身和一向崇高的名誉,也因为他曾经被认为战死的传奇,还因为他是第一个解放家中农奴的贵族,安德烈在社交界受到热烈欢迎。他见到了斯佩兰斯基,内务大臣和俄罗斯改革事业的中流砥柱,他对安德烈的话很感兴趣,邀请他去做客。

安德烈按时前去,同斯佩兰斯基单独谈了一个晚上,他发现大臣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只承认合理的事物是真实的,用理性的尺度衡量一切。大臣给安德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安德烈有点儿崇拜他了。

不久他被任命为军事条例委员会委员,并且成了法典编纂委员会的一个科长,负责参照《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来编纂俄罗斯民法的人权部分。

皮埃尔自从加入共济会后不久便成了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领,主要功劳是捐献了大笔的钱。后来他渐渐发现这里的共济会不对头,就到国外去取经了,回来时带了一整套新主张,但在彼得堡共济会会议上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同,他便去找那个带他入会的老人,老人在共济会内深受尊敬。老人告诉他主要的是要完善自己,要宽恕。于是皮埃尔便宽恕了妻子,又与她同居。

令他最意想不到的是海伦这时已经成了整个彼得堡最受欢迎的沙龙女主人了,她曾去国外呆过,据说连拿破仑也欣赏她。现在皮埃尔的家已经成了首都首屈一指的沙龙,所有贵族都以成为这里的客人为荣。皮埃尔听到海伦说的一些明显愚蠢和俗不可耐的话竟然被说成智慧无比,觉得这不可思议。

皮埃尔呢,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个宽厚的、也是可笑的贵族大老爷,他的心灵一直在自省。

老罗斯托夫伯爵是个极慷慨好客的人,他的餐桌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客人,可是他也有一个毛病: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只知道自己的财产越来越少,后来只能到首都去了,他必须谋个职位弄点儿薪水。

他的大女儿薇拉终于有人求婚了,一个叫贝格的小贵族子弟,凭着一本正经地编造些英勇战绩的谎言当上了近卫军大尉。他向薇拉求婚,得到了应允,还强索了十万卢布陪嫁。

这时是1809年了,娜塔莎已经16岁,据她自己说已经忘了鲍里斯。鲍里斯四年里从没有来看过她。但自从罗斯托夫家到莫斯科后,他就经常来了,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娶没有陪嫁的娜塔莎,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整天都在罗斯托夫家度过。

这天晚上,娜塔莎趁父亲没有回家,偷偷地溜到母亲床上,同她谈起了鲍里斯,母亲劝她,既然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既然她并不爱他,就不要让他再弄得神魂颠倒下去了。

第二天母亲同鲍里斯谈了一次,从此鲍里斯再也不来罗斯托夫家了。

1810年新年前夕,一位尊贵的老大臣要举行盛大舞会,皇上都要来。罗斯托夫一家也应邀参加,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一个重要意义:这是娜塔莎第一次参加大型舞会。从此她要进人社交界了。

经过一整天可怕的忙乱,罗斯托夫家总算弄妥了诸位女士的衣衫,出发了。

这是一个在首都也少有的盛大舞会,全彼得堡,不,全俄罗斯的社交精英们济济一堂:皇帝和他美丽的情人、皮埃尔和海伦、安德烈、罗斯托夫一家、各国大使,等等,令人目不暇给。

舞会开始了,然而令娜塔莎伤心得要哭的是,第一支舞曲响起时没有人来请她跳舞。皮埃尔看见了她,他走到安德烈面前,把娜塔莎指给他。安德烈,这时他在彼得堡炙手可热,走了过来邀舞。他们两个都舞技高超,跳得好极了,他发现了娜塔莎那不寻常的美,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这一跳把娜塔莎展现在了舞会的男士们面前,她的美与非同寻常的可爱一望可知,于是邀请她跳舞的人络绎不绝,她跳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安德烈仍然在回忆着昨天的舞会,他似乎忘不了娜塔莎,这弄得他没法工作。这天斯佩兰斯基邀请他到家里去聚聚,这是把他当朋友的表示。安德烈去了,但结果除了失望没有别的,他甚至发现自己做的很多事都是无聊。

他去罗斯托夫家拜访,这既出于礼节,也是因为他想看看娜塔莎。他发现他们一家都是很宽厚善良的人,娜塔莎给他唱歌,他的眼泪涌了上来,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在这里直到深夜才离开。晚上,他辗转反侧,突然领悟了生活:他何苦在彼得堡这个狭窄的圈子里奔忙?他应当去追求幸福才对。

一天早晨,贝格,他如今是上校了,前来造访皮埃尔,请他参加自己家的晚会。他高高兴兴地告诉皮埃尔,他的新居安顿好了。好像世界上谁都应当为他高兴。皮埃尔答应去,在那里受到了都认为自己最善于待人接物的夫妇俩争先恐后的招待。

皮埃尔最大的发现是安德烈与娜塔莎彼此之间的态度,他感到有点儿心痛。

安德烈发觉自己疯狂地爱上了娜塔莎,心里充满了爱情需要倾吐,便来找皮埃尔,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有娜塔莎,光明而幸福,一部分没有,黑暗而痛苦。

皮埃尔赞美他的选择,不过他知道,安德烈愈光明,他就愈黑暗。

由于婚事必须先征得父亲的同意,安德烈先回了家。父亲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反对,只要求把婚期推迟一年。安德烈决定先订婚,一年后再结婚。

娜塔莎呢,这时候她已经确信自己爱上了安德烈,甚至认为上次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爱上他了。正当她沉浸在陌生而幸福的爱情里时,安德烈突然不来了,她十分痛苦。

差不多一个月后安德烈又来了,他向娜塔莎求婚,娜塔莎答应了,她幸福,不过得知要等待一年后才结婚,她又很痛苦。

订婚后安德烈天天来罗斯托夫家,他并不以未婚夫的身份自居,对娜塔莎彬彬有礼,他告诉娜塔莎,他永远忠于她,但不想约束她,她依然自由。他就要按计划去国外一年,这一段时间他把娜塔莎托付给皮埃尔。

安德烈离开家六个月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对娜塔莎的爱更坚定了,他请求父亲同意把他的一年考验期缩短三个月,但父亲愤怒地拒绝了。父亲现在十分宠爱那位布里安小姐,他虔诚的女儿则想出去苦行。罗斯托夫一直在军营里,他现在代替了杰尼索夫的职务,受到上下级的普遍尊敬和喜爱,在军中前途远大。他经常接到家里的来信,知道家境每况愈下。一天他母亲私下来信告诉他,如果他不马上回去,他们的全部家产就要被拍卖了,他们都得当乞丐,这样他别无选择了。

他立即回去了,但他像父亲一样不喜欢,也不善于管家,把管家打了一顿后就埋头狩猎了。

罗斯托夫伯爵一向有齐全的狩猎设备,现在全交给了尼古拉。这时是初冬,一年中最佳打猎季节。这天,尼古拉带着他的打猎设备,还有120条狗和20来个猎人,出发了。

这次他们要猎的是一头老狼和它的孩子们,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老狼几次被围住,几次逃脱,最后被牢牢地捆住,扔到马背上去了。

大家继续打猎,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邻居从他们猎狗的嘴里抢狐狸。尼古拉很气愤,可是他发现邻居原来是很和气的人,就罢了,两人还一起打猎。邻居有一只漂亮的纯种猎狗,他用很平常地口吻告诉尼古拉,他是用三户农奴换来的。

由于天晚了,路也很远,不能骑马穿林回去,他们不得不先到一个今天同他们一起畋猎的远亲大叔那里去,在那等待家里来马车。

在淳朴的大叔那里,尼古拉和娜塔莎听到了真正的俄罗斯人的音乐,跳起了真正的俄罗斯人的舞蹈。

这时罗斯托夫家的气氛已经远没有先前愉快了,还是经济问题,天真的老罗斯托夫伯爵还是那样地大手大脚,每天在牌桌上就要输掉几百卢布,这成了他的邻居们主要的收人。他们避免破产的唯一办法是让尼古拉娶一位陪嫁丰厚的姑娘,但尼古拉却并没有改变他对索尼娅的爱情。

现在圣诞节到了,可是娜塔莎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感到一切都没有意思,她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母兽一样在屋里到处跑来跑去,对仆人和家人发脾气,大家都是那么爱她,全都毫不迟疑地听从她一切的吩咐,可她依然感到无聊甚至痛苦,因为安德烈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他们的一群家奴化装成店主、土耳其人、狗熊等到主人家里跳舞来了。尼古拉、娜塔莎、索尼娅他们灵机一动,化起装来,加入了舞者的行列。索尼娅化的装最好看。

他们决定出去跳舞,就坐着雪橇来到了4俄里远的邻居梅柳科娃家。

这家里也有大群的年轻人,他们加入进来。这天晚上,用焦炭画的一撮小胡子把索尼娅平日的胆怯全遮蔽掉了,她表现得那么快活、健康、美丽,尼古拉责怪起自己原来为什么那么犹豫,他们在门廊后的小道上偷偷地接吻了。

圣诞节过后不久,尼古拉向母亲提出了娶索尼娅的要求。母亲冷冷地告诉他: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但她永远不为会他祝福。可尼古拉是倔强的,母子之间到了决裂的边缘。多亏娜塔莎的努力他们才至少在表面上和解了。尼古拉准备到团里去办妥退伍手续,然后就同索尼娅结婚。

皮埃尔在安德烈告诉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以及得到他们订婚的消息之后,突然感到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他便离开了彼得堡,来到莫斯科,到这里后他干什么呢?他做的事很多,但总起来只有一句话:千方百计地逃避生活。

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带着女儿到莫斯科来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很衰老的人了,但因为他那伟大的历史和对政府新政策的公开抨击,他获得了莫斯科人的崇拜。

但可怜的公爵小姐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一则由于父亲对她越来越残酷,经常以辱骂她为乐,二则她失去了原来那些虔诚的苦行朋友,她完全孤独了。

这天是老公爵的命名日,全莫斯科的贵族们都要来为他祝贺,但他一概拒绝,只选择了5人,我们认识的有皮埃尔和鲍里斯,鲍里斯实在善于讨一切他要讨其喜欢的人的喜欢,连老公爵都对他青眼相加。

餐后皮埃尔告诉公爵小姐,鲍里斯现在向一切有大笔嫁妆的女孩子献殷勤,她是其中主要一个呢,另一个是她的朋友朱莉,一个同样丑陋的、但远没有她虔诚与忠实的老姑娘。鲍里斯经过一番权衡,主要是公爵小姐对待他没有朱莉那么热情,鲍里斯同朱莉订了婚。

老罗斯托夫伯爵1月底带着女儿和索尼娅到了莫斯科,他要来卖掉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另外娜塔莎也要来看未来的公公,他们住到了受人尊敬的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府上。

听从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劝告,罗斯托夫带着女儿第二天就去拜访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受到了极为冷淡的接待。

晚上,由于德米特里耶夫娜恳切的推荐,罗斯托夫带着女儿去看戏。在那里她一下捕获了男宾们的目光,包括现在最受姑娘们宠爱的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尤其是阿纳托利,他对娜塔莎明显地表露出某种欲望,娜塔莎也一度被他迷住了,回来后很是懊悔。

阿纳托利是一个地道的花花公子,生平的最大爱好就是玩儿乐和搞女人,他漫不经心地征服了无数女人,现在看到娜塔莎,决心征服她。

看戏的第二天,德米特里耶夫娜去见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想调和他同罗斯托夫家的关系,这时海伦来拜访娜塔莎了,娜塔莎被她的美丽与亲切征服了,答应去看她,虽然娜塔莎曾经打定主意永不再见她的兄弟阿纳托利。

在海伦家,阿纳托利缠着娜塔莎,甚至找机会吻了她,回去后娜塔莎犹豫了,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谁,安德烈还是阿纳托利,或者两个都爱?

第二天娜塔莎接到了阿纳托利的情书(由多洛霍夫代写),信中向她倾吐了炽烈的爱情,娜塔莎惶惑了,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这天晚上娜塔莎没有跟大家一起出去,当索尼娅回来时,看见娜塔莎睡在沙发上,桌上放着阿纳托利的信,索尼娅读了,她感到羞耻,她告诉娜塔莎,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应当来求婚,公开宣布他的爱情,而他采用这种方式,说明他不是个正派的人。

但陷入了爱情里的娜塔莎哪会考虑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阿纳托利了,她给公爵小姐写了封信,告诉她她不能嫁给安德烈了。

这天索尼娅和娜塔莎又应邀赴宴,遇见了阿纳托利,索尼娅看见他同娜塔莎密谈了许久,回来后娜塔莎的一切古怪行动都说明她有一个可怕的计划:要同阿纳托利私奔。

一辈子受到罗斯托夫家照拂的索尼娅打定主意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要守住娜塔莎,不能让罗斯托夫家蒙受耻辱,她也不能做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阿纳托利的确有这计划,而且已经准备好几天了,现在什么都好了,就等今天晚上把娜塔莎拐走,拐到国外去。他弄了两万卢布做花销,至于两万卢布花完后怎么办以及他已经结婚了这样的事实他可管不了。

他找了最好的驭手,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

按照同娜塔莎商量好的计划,阿纳托利的车赶到了她住的德米特里耶夫娜家,开始很顺利,但当他走进院子时,碰到德米特里耶夫娜的随从,说主人请他进去。多洛霍夫立即知道泄密了,喊了起来,拖起阿纳托利飞也似的跑了。

原来索尼娅知道了一切,躲在走廊里哭泣,被德米特里耶夫娜看见了,就逼着索尼娅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立即把娜塔莎关了起来,然后准备迎接那个诱拐者。他们跑了后,她又去把娜塔莎痛骂一顿,不过她不打算声张,她要尽力保全娜塔莎的名誉。第二天罗斯托夫回来后,由于她们三个都不说出来,他虽然怀疑,也没说什么。

皮埃尔接到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一封信,请他去她家一趟,有重要事。他去了,德米特里耶夫娜先要他发誓不把事情说出来,然后告诉了他娜塔莎的事。皮埃尔惊奇极了,他从小认识,甚至还深深爱着的纯洁的娜塔莎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当听到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阿纳托利准备同娜塔莎秘密结婚时,他惊奇地告诉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阿纳托利已经结婚了。

德米特里耶夫娜把这事告诉了娜塔莎,娜塔莎要皮埃尔发誓这是真的。

皮埃尔立即去找阿纳托利,找遍了全莫斯科也没找着,最后在自己家里找到了他。皮埃尔把他叫到书房,命令他立即离开莫斯科。皮埃尔甚至答应给他钱,离开阿纳托利时,他骂道:“呸!下贱,没有心肝,满门孬种!”

几天后他接到了安德烈的信,告知他回来了。他去见安德烈,他镇定自若,甚至表现得很兴奋,但皮埃尔知道这是为了压抑内心的波澜。

皮埃尔拿着娜塔莎写给安德烈的信去还给她。娜塔莎是那么柔弱,皮埃尔那一直深藏内心的爱情被激活了,他流出了眼泪。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在1812年掠过天际的那颗巨大的慧星,许多人传说它是灾难的象征,但在皮埃尔看来它只预示着他的新生。

第三卷

从1811年末起,在拿破仑与亚历山大一世之间,法国与俄国、法军与俄军之间,笼罩着战争的阴霾。

1812年6月,准备就绪的拿破仑率领一支庞大无比的军队不宣而战地侵入了俄罗斯。

这是欧洲历史上迄今为止从来没有过的大军:它的成员来自除英国和俄罗斯外几乎所有欧洲国家,包括法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等德意志诸国、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荷兰、波兰、立陶宛,等等等等,总人数超过60万,其中法国人不到一半。

这些我们在《西方历史的故事》中《拿破仑传》之《俄罗斯之墓》一节中都讲到了。

拿破仑在这年的5月29日离开了德累斯顿,向前线进发。

这里有两点需要补充:一是这个日子是公历,《战争与和平》中这是唯一一处用公历的地方,其他日期均为俄历。因此,如果万一本章有些日期您觉得同《西方历史的故事》或者其他书中的日期不符,请不要奇怪。二是这时的拿破仑同“奥斯特里茨的太阳”拿破仑已经不同了,他成了一个疯狂的征服者而非无往不胜的战神。

当拿破仑大军进人俄罗斯时,亚历山大一世在干什么呢?他在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就在舞会上得到了法国人入侵的消息。拿破仑的不宣而战气得他发抖,他说出了一句流芳百世的话:“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决不讲和。”

他写了一封信给拿破仑,派侍从武官巴拉舍夫去交给他。

一路上巴拉舍夫得到了缪拉的亲切接待,受到了达武粗野的对待,直到四天后才见到拿破仑。地点是四天前亚历山大一世举办舞会的那个地方,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去送信的。

拿破仑与俄国使臣之间的对话很难称得上是对话,全是拿破仑的独白,他的独白无非是要证明他的进军是对的,错在亚历山大一世。说完他就走了。

虽然上午还发了一通脾气,下午拿破仑就宴请了使者,对他十分友好,甚至扯了扯他的耳朵,然后给了他几匹好马,送他回去了。

巴拉舍夫回去后就把一切都向皇帝禀报了,战争便开始了。

安德烈从莫斯科到了彼得堡,他去找阿纳托利,但找不到,因为皮埃尔已经把安德烈的到来通知阿纳托利,他逃走了。在这里安德烈碰到了库图佐夫,就留在了他身边。安德烈到了土耳其,他忘我的工作,试图忘却过去。同法国开战后他又要求到前线去,并顺路回家看了看,他同父亲的关系现在也恶化了。

安德烈到了总司令部,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呢?简而言之两个字:复杂。皇帝的侍从们、大臣们、军队的将领们分成了众多的小集团,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利益,互相争权夺利,一片混乱。

这天安德烈接到通知,说陛下要亲自接见他并询问土耳其的事。他就去觐见,可没找到皇上,只碰到了皇上最重要的高参,德国人普弗尔,一个迷信自己的理论远甚于实践的军事家。

不久皇上回来了,叫他参加了军事会议,但安德烈发现这只是一场无聊的也无休止的争论。

第二天阅兵时皇上问安德烈愿意在哪里服务,安德烈没有请求留在皇上身边,却请求进军队,这样他就永远失去了跻身宫廷的机会。

罗斯托夫在开战前接到父母的一封信,请求他回去,他说,现在不行了,因为战争已经开始,他不能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离开连队。他现在是骑兵大尉了。

他们准备战斗,可一路接到的命令都是撤退,直到有一天他们撤退时前方传来了炮声。

这时他们奔驰到了一个山岗上,看到激战的两军。后来他们的一队枪骑兵被法国人的龙骑兵打败了,溃退回来,法国人在后面紧紧追赶。不等命令,罗斯托夫带着他的那连骠骑兵冲了下去,一下打垮了敌人,捉了许多俘虏。不久他就被授予勋章,升任营长。

可罗斯托夫并不感到高兴,他的心理暗暗起了变化。

娜塔莎现在总是咳嗽,睡不着,萎靡不振。家里每个人都围着她转,正为钱愁的父亲花了几千卢布,其实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她的身体根本没有病,她的病是精神上的,只有时间是这种病的良药,时间慢慢流逝,娜塔莎的病也慢慢好了。

不过现在的娜塔莎同以前不一样了,她深深地被伤害了,再也没有欢乐,她变得十分虔诚,半夜就起床去教堂祷告。

她最贴心的朋友只有皮埃尔。

皮埃尔现在经常在罗斯托夫家,以前他心里总装着许多问题,现在却只萦绕着娜塔莎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爱上了她,但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这天皮埃尔去一个显要的权贵朋友家里,在那里看到了刚刚印好的皇帝的《告莫斯科民众书》,还有关于罗斯托夫因为表现英勇而获得圣乔治勋章、安德烈被任命为猎骑兵团团长等文件。

皮埃尔想到了自己,他其实一直想从军,可由于某些原因,他一直没有去,就这么拖延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皮埃尔就到罗斯托夫家去了,一进门就听到娜塔莎在唱歌,她已经好久没有唱了。看到皮埃尔她的脸绯红了。皮埃尔带来了皇上的《告莫斯科民众书》,在饭桌上宣读,激起了大家的爱国热情,13岁的彼佳也吵着要去当骠骑兵。

饭后皮埃尔要走,罗斯托夫劝他留下,因为只有他在娜塔莎才高兴。最后皮埃尔还是走了,并且决定再也不到罗斯托夫家来。

彼佳的要求遭到断然拒绝,第二天早晨,他知道皇帝驾到,就偷偷从家里溜了出去,他到了克里姆林宫。皇上是来了,但看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年少的彼佳如何挤得上去?他昏倒了,直到晚上才回家。

两天后,宫门口挤着无数马车,全莫斯科的贵族同商人都来了,皇上要与这些人共商大计。皮埃尔也来了,发觉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各的观点,他也加入了争吵。

这时皇上莅临,臣民们疯狂似的用捐献来表达效忠,皇上感动得涕泪滂沱,两个大商人边嚎啕大哭边说:“生命、财产,都拿去吧,陛下!”皮埃尔宣布捐献1000人连同装备。

拿破仑继续在俄罗斯无垠的原野上驰骋,俄国人一触即退。这并非如后来有些史书所说是诱敌深入,而是因为上层的将领们——例如俄国人与德国人的将领们——之间互相掣肘,根本不能形成统一的指挥,无法抵挡拿破仑大军排山倒海般的进击。

却说这次安德烈顺路回家看看走后,老公爵把心爱的女儿叫过来骂了一通,又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一星期,他出来后就变了,不再理布里安小姐,而且精神一下差了许多,他盼着这一切,还有他的生命,早点逝去。

几天后安德烈来了信,根据信中所言,俄军正在溃退,斯摩棱斯克危在旦夕。但公爵却不采取任何措施。公爵小姐便派了管家前去斯摩棱斯克探听消息,在那里碰上了法国人大炮的轰击。他遇上了安德烈,安德烈告诉他,斯摩棱斯克即将被放弃,要父亲一家到莫斯科去。

带着自己的团退到家——就是童山——的附近时,安德烈又进去看了看,看见那里一片残败。

在首都,如今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与海伦的沙龙成了两个对立的集团,一个狂热地宣扬爱国主义,另一个则主张要同法国人媾和。他们谈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是谁将担任俄军总司令,结果终于出来了,是库图佐夫。

法军越过斯摩棱斯克继续前行,途中拿破仑与一个被俘的哥萨克进行了一番有趣的对话,被梯也尔载入史册。

老安德烈公爵其实并没有到莫斯科,自从管家把从斯摩棱斯克带来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像梦醒了一样,把农奴与家仆武装起来,准备坚守童山。但就在他挂上自己所有的勋章,准备检阅他的新军队时,他中了风,瘫痪了。这时法国人已经逼来,他们只得逃到了博古拾罗沃,经过几天从身体到精神的痛苦折磨后,这位俄罗斯著名而年迈的大将死了。他死时对女儿表达了无限的温情,这些温情他一直压抑在心,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达出来。

博古洽罗沃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仍然要走,可这里的农奴决心同法国人合作,不愿走,也不愿把马和大车给公爵小姐。看来只有用武力对付这些农奴了,总管便到警察局去了。

公爵小姐本来哪里也不准备走。这天布里安小姐来找她,说她不应该逃走,路上有强盗,她留下来的话法国人会善待她。这个法国女人的话猛然惊醒了公爵小姐,她想到了父亲与兄长的荣誉,她怎能让伟大的博尔孔斯基元帅的女儿当俘虏!她立即决定赶快离开。然而找不到大车,管家告诉她没有马,都饿死了,公爵小姐便叫他把所有粮食都发给农奴。

但农奴拒绝要她的粮食,也拒绝离开。

这还不是最坏的,第二天她套上车要走,农民们来了,声称要扣下她的马,不让她走。

这时候幸而罗斯托夫来了,他是想来看看能不能为他的骠骑兵连弄些粮草,偶遇了蒙难的公爵小姐,他像传说中的救美英雄一样帮助了她,而且他发觉自己竟然想娶她。她很符合他结婚的理想:性情温和、家财百万。

库图佐夫就任全军总司令后想起了安德烈,就召了他来。安德烈去了,在总司令部外面遇到杰尼索夫,他是来向库图佐夫呈报作战计划的,他的计划是要向法国人的后勤供应线发动攻击,他坚信自己方案的可行性。

库图佐夫还像以前一样胖,动作还一样迟缓,一样地不喜欢听汇报。

见到安德烈,库图佐夫十分高兴,听到他父亲的消息,他流下了悲伤的泪花,他告诉安德烈,现在他就是安德烈的父亲。他希望安德烈能留在他身边,但安德烈表示希望继续统领团队。关于战局,库图佐夫告诉安德烈,忍耐与时间是最强大的战士,它们能完成一切,俄国需要的就是这个,惟有这个。

回来后安德烈觉得安心了。

打皇帝离开莫斯科后这里的人们正把他们许下的诺言付诸实践,现在由于恨法国人,贵族们都不愿意说法语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说不好自己的语言。皮埃尔已经花费成百万的卢布组建了他的一团人马。

这天他在家里接到两张传单,上面说法国人决不能进人莫斯科。他到街上去,看到许多人正在鞭打着两个法国人,是贵族家里的仆人,他突然决定要立即去从军。

两天后皮埃尔就离开莫斯科,到达了前线,看着到处都是士兵,他感到自己的心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幸福感,就像前面在莫斯科见到皇上时一样。

皮埃尔继续前进,一路上看到许多大车载着伤兵,他们是乐观的,还有许多穿上了军服的农民正在卖力地干活儿。

皮埃尔下了车,爬上一个能看得很广的土岗,这里正在挖工事,他看见法国人和俄国人相隔咫尺。突然他看见工作的人都丢下活计跑起来,原来斯摩棱斯克圣母来了,只见所有人都唱圣歌,然后虔诚地匍匐下来,互相拥挤着,践踏着,喘息着,带着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他看到了出奇地肥胖而高大的库图佐夫。

这时一个人向他打招呼,是鲍里斯。鲍里斯向来眼疾手快,对于那些他应当巴结的人,例如将军或者有钱人,他是绝不会忘记的。他现在跟着总参谋长贝尼格森,是贝尼格森的心腹之一。他还遇到了多洛霍夫,他又被降为了士兵,但看样子又要升了,他的确勇敢。库图佐夫也发现了皮埃尔,对他很友好。

随后皮埃尔跟着贝尼格森走了,去视察前线。

一路上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军事高论,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瓜。他还听到贝尼格森命令把库图佐夫本来驻扎在山下的军队移到山上去扼守高地,他不知道库图佐夫把军队放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守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

安德烈在一间破房子里躺着,想着明天将要进行的战争,他知道这将是他参加过的战斗中最残酷的一次。他真切地想到了死亡。

这时皮埃尔来了,但安德烈并不高兴,他让自己想起了那段令他心碎的爱情。

皮埃尔也看出来自己不受欢迎了,他不自在起来。幸好还有别的军官在,皮埃尔便向他们打听一些事,例如他想知道他们对库图佐夫任统帅有什么看法。他们告诉他;库图佐夫是他们的光明。为什么呢?安德烈便告诉他:以前那些德国人的统帅平时的确是优秀的将领,但到了真正的战争时刻就不行了,因为他们心目中只有在实践中一文不值的理论,他们是德国人,不知道俄罗斯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有多么巨大的勇气。

他还说应当不收容战俘,就地全部枪毙。正因为这些所谓的宽大呀、仁慈呀,把战争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人看不到它是不折不扣的屠杀的实质,这样才激发了如此多的战争,只有不讲这些才不会有如此多的战争。

说完这些安德烈就进屋了,他想在明天的恶战前休息一下,可一躺下来眼前就浮现了娜塔莎的倩影。

现在是1812年8月25日,波罗底诺战役前夜。

就在这一天,从巴黎来了使臣,献给拿破仑一件礼物——他的儿子罗马王精美的画像。拿破仑欢喜得泪眼朦胧。

随后,他像往常一样在大战前发布了告将士书,今次是这样写的:

战士们!这是你们久已盼望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一定要取得胜利;胜利能给我们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里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起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们提到你们的时候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的大战!

这一天拿破仑是在马上度过的,他巡视了全部阵地,做好了部署,回来后他说:“棋盘已摆好,比赛明天就开始了。”

这天拿破仑患了重感冒,许久之后有些历史学家说,之所以这次拿破仑的部署不是那么高明是因为这次重感冒令他神志不清,天才的光辉被感冒遮蔽了。或者换句话来说,是感冒救了俄罗斯的命。

晚上,拿破仑牵挂第二天的战斗,睡不着,凌晨4点就起了床,在营帐前走了走,向一个卫兵打听他们有没有领到米,听到了肯定的回答才放心地走了。

天色渐亮,突然,法军这边发出一阵闷响,开始了炮击。

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

这一天皮埃尔直到天大亮时才醒来,他到了昨天去过的小土岗,那里有一大群人,包括白发苍苍的库图佐夫将军。往下看去,景色美极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漫山遍野的军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耳中传来枪炮的轰鸣声。

库图佐夫命令一个将军下去干什么事,皮埃尔也跟了去。

皮埃尔跟着先到了步兵纵队里,他的马踩着了步兵们,他们呵斥他,后来他又跟着一个副官到了那土岗下,副官走了,皮埃尔登上土岗。这个土岗后来很有名,法国人称它为“致命的多面堡”,在它周围死了几万人。

皮埃尔钻在忙着打炮的士兵堆里,后来又坐到了旁边的斜坡上,听到一声声炮弹在这里爆炸,一个个士兵被打伤打死。

最后打得没有炮弹了,皮埃尔便同去拿炮弹的士兵走了,他想帮点儿忙。

他跑到了弹药箱那儿,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气浪把他抛了起来。等他醒来时弹药箱已经只剩下碎片了,他没命地跑回了炮垒,好像那是避难所似的。

但那里已经没有人开炮了,他看见几个人抓住一个士兵,他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时,一个法国军官扑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反击,也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最后他力气大,那个法国军官跑了,后来更多的俄军冲上来,一度被占领的炮垒又回到了俄军手中。

波罗底诺战役主要是在波罗底诺村和巴格拉季翁部队之间的凸角堡之间进行的,在这个小小的区间里布满了对阵的两军,地上尸体已经成堆,但战斗,应该说是屠杀,仍在激烈地、残酷地进行。

此时的拿破仑站在一个土岗上观察战场,左右是川流不息前来报告的副官,以往的战斗中他们是来报告多么辉煌的战果的,这次他们却只想求援。这令得拿破仑有些恼火,他已经知道这场战斗与他以往的战斗完全不同,但他已经像把所有赌注都押上去了的赌徒一样,不能后退了。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坐在长凳上,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他知道这场战争不取决于总司令的命令或者军队所占的地形,而是一种不可捉摸而强大无比的力量——士气。

这时,前任总司令,那个德国人因为看到了一些伤兵逃跑,就断定俄军要失败了,请求撤退。库图佐夫大怒,很少有地训斥了人,就是那个来要求撤退的也是德国人的使者,并且宣布明天将要发动进攻。他这份命令很快传达给了全军,极大地鼓舞了战士们,因为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安德烈的团是后备部队,他们列成营纵队,无所事事地想方设法消磨时间,但他们根本不安全,敌人的炮弹不时落在人丛里,战斗还没有开始他的队伍已经折损近半了。包括他自己:一发炮弹打来,把他的肚子打穿了。

他等了好久才动手术,他痛昏了。等他醒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听到旁边一个人在哭泣,原来是阿纳托利,旁边的医生让他看自己被锯下的腿。

漫山遍野的尸体、一个个将军的阵亡,使得拿破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可是当他看到俄国人的损失是法国人的几倍时,他又高兴了。

战前那么壮丽的战场如今只剩下恐怖,发散着难闻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如果有人来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加点儿劲,俄国人就完了;如果有人来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俄军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双方都再也不能加这把劲,战火慢慢熄灭了。

实质上是法国人在这场战斗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第一次看到了损失惨重但仍巍然屹立的敌人。俄国人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而这,将引导他们走向最后的胜利。

库图佐夫相信他的军队赢了,准备第二天再发动攻击,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他的军队事实上已经崩溃——虽然他们勇气十足,但已经形不成新的战斗力。法国人却还不至于此,在打到莫斯科的诱惑下他们立即重新发动进攻。库图佐夫带领俄军一路退去,最后放弃了无险可守的莫斯科。

与放弃莫斯科这座俄罗斯的古都同样重要的是撤退后把它怎么样。

其实,当莫斯科市长和将军们还在讨论时它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远在拿破仑刚进人俄罗斯时俄罗斯人民就把他们对待敌人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朗,他们知道家园保不住了,但也不会把它留给敌人,要把它留给火神。

海伦现在在首都,她一度似乎陷入了困境。有两个人——一个是高贵的年轻的外国亲王,另一个是国家的大官儿——同时宣称对她有保护权。

这让一般人那么为难的问题海伦却巧妙地解决了。她对那个年轻的外国人说:那个人对于她像父亲一样亲。她又说:请您娶了我吧,这样我就是您的奴隶了。然后对另一个人也说了类似的话。

那个年轻人于是去找他的耶稣教会的教友们,结果是他们要海伦入了天主教,并说教皇会亲自下一道谕旨来满足她的心愿。

当然,除了这个,她还得对付社交界。这对海伦也不是难事,她告诉几个亲近的朋友,说某某同某某都向她求婚,她不知道到底嫁给谁。

她知道这样等于告诉了全彼得堡的人。几天后流言蜚语就传开了,不过不再是说海伦要同丈夫离婚——这样的话她会受到谴责,而是她到底嫁给谁,是亲王呢还是大官儿。

当这一切成熟后海伦给丈夫写了一封信,通知她将嫁给某某,并请他办好离婚所需的手续。

这时皮埃尔正在波罗底诺战场上。

皮埃尔从战场上下来,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想离开这血腥的地方。他后来遇见了几个士兵,同他们一起回去了,他的马夫看见了他,他就在马车里睡了。

这天晚上他的思想又经历了一番斗争,清晨醒来时他看到军队又在撤退了,他也跟着走,路上得到了安德烈和阿纳托利的死讯。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总督正在找他。他径直去了,有人告诉他有关他妻子的事,他毫不关心。他看见一张给老百姓看的布告说莫斯科坚如磐石,但当官的都在准备撤走。

总督问皮埃尔是不是共济会会员,皮埃尔说是的,总督便要他跟那些人断绝关系,皮埃尔怒气冲天地走了。

他回到家看见了妻子给他的离婚信,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从此,直到莫斯科大破坏前夕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罗斯托夫家直到法国人入城前夕才离开。由于老伯爵一贯的漫不经心,搬家的事进行得很慢。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伯爵夫人,她在看到心爱的小儿子彼佳前决不肯考虑离开莫斯科。后来彼佳终于回家过了几天。他与娜塔莎是一家人中最快乐的两个,他因娜塔莎的快乐而快乐,娜塔莎呢,她快乐是因为她身体已经全好了,还有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不寻常的事。

这天她依然无事可做,她在头上包了块白手巾,到门口去,在那里看到了许多伤员,都是军官,她请求他们住到她家里来。

伯爵回来了,现在他才急了,说明天马上走。

第二天他们仍在加紧捆扎东西,现在大家都知道非走不可了,方才急了起来。这下伯爵懂得要管家了,可惜他的命令是那么自相矛盾,家里更忙乱了,但什么也干不成。这时娜塔莎出来了,她显示了惊人的才能,很快把大家组织起来,把东西整理好了。

这天晚上伯爵家里又进来了一个受伤的军官,快要死了,他就是安德烈。

莫斯科的末日快到了,罗斯托夫家也要走了,但就在这天早晨,罗斯托夫伯爵接受那些伤员们的请求,把已经装车的财物卸了下来,用大车装载伤员们。

贝格来了,他要伯爵把一辆大车让给他,他要把一张梳妆台装回去。

娜塔莎在外面看到了伤员们,知道了他们的请求,她跑进来,说她感到羞愧,母亲竟然这样!伯爵夫人这才屈服了,同意把东西卸下来载伤员。

好不容易走了,索尼娅和伯爵夫人已经知道他们家住着的伤员之一是安德烈,但她们没有告诉娜塔莎。在路上他们遇到了皮埃尔,他化了装,穿着马车夫的长褂子,在街上走。

原来皮埃尔出走后就到了他的恩师——那位带他入共济会的老者——家里。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叫恩师的仆人找一件农民的长衫来,然后同他出去了,在路上遇到了罗斯托夫一家。

这时已经是9月1日夜,库图佐夫命令军队离开莫斯科,沿梁赞大路撤退。

第二天一早拿破仑已经到莫斯科城外了,他踌躇满志地眺望着这座辉煌之城,东方之都,心潮澎湃。他派了使者去莫斯科,要他们把那些王公大臣带来。他还在心里设想了治理莫斯科的法子。他要做一个仁慈的征服者,让法国人与俄国人友好相处。

但他派出去的代表迟迟没有回音,因为他们已经看到,这时候的莫斯科除了一些醉汉已经是座空城。

拿破仑还在等待来自莫斯科的王公贵人组成的代表团,但他终于知道这是一座空城,他感到不可思议,怏怏地离开了。

这天下午,缪拉带着军队进了莫斯科。他只在克里姆林宫遇到了抵抗,便架起三门大炮,几炮打过去里面就没声音了,躺着三具尸体。

法军进城时还排着整齐的队伍,还是一支虽然疲惫不堪仍具备强大战斗力的队伍。但他们一进莫斯科,进到这一座如此庞大、到处摆满了可以随便拿的财物的城市后,就像水渗进了沙子一样。军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毫无纪律的群匪。

皮埃尔这时候正呆在他导师的家里,处于半疯狂的状态,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拿破仑干掉,他认为拿破仑是欧洲一切罪恶的渊薮。

这时候法国人已经进来了,他导师的弟弟是一个疯子,抢了皮埃尔的枪,躲在门后向进来的法国军官瞄准,就在他扣扳机的一刹那皮埃尔把他的手举了起来,救了那个军官。

这个军官大大地感谢了皮埃尔一番,还把“法国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称号封给了皮埃尔。

这个法国人把皮埃尔当成救命恩人,对他十分友好,这令得皮埃尔原来杀掉拿破仑的决心消失了。几杯酒下肚后这个人同皮埃尔谈起了爱情。他是个漂亮的家伙,那种经历自然非常之多,例如他曾同一个侯爵夫人私通,后来她把女儿送给他做妻子。他曾救了一个波兰人,那个人把漂亮的妻子托他保管,他却拒绝了那妻子的爱情,把妻子好好地还给了波兰人。

由于酒的缘故,皮埃尔的话也多了,甚至于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告诉了那法国人。

由于路上人实在太多,罗斯托夫一家走得很慢,直到9月2日才走到一个叫大梅季希村的地方,在那里遥遥望见莫斯科燃起了大火。

罗斯托夫全家起来看大火,除了娜塔莎,她好像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因为这时她心里只剩下一个人:安德烈公爵。

打早上索尼娅不小心把安德烈就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她起,娜塔莎心里就只有一个愿望了,她那睁大的眼睛里仿佛看得见一个比石头还坚强的愿望。

晚上,等母亲睡下后,她偷偷跑了出去,到了她住的房子对面一间小屋子里,见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也看见了她,双眼顿时放出光芒,向她伸出了双手。

安德烈自从在波罗底诺战役中负伤后已经过了七天了。他经常昏迷不醒,他的伤是致命的,医生以为他必死无疑,但他却挺了过来。后来他被送到了莫斯科,住进了罗斯托夫家,他虽然没有死,但神志依然不清醒,并不知道与罗斯托夫家在一起。

直到离开莫斯科,他搬进小屋这一夜,他才第一次清醒过来,也记起了见到阿纳托利时的情形。他突然想到了《福音书》,在一片似幻似真的迷乱中,他想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爱。

当他从迷乱的意识中醒过来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挂着幸福的泪花。

这是娜塔莎。

“原谅我吧,”娜塔莎说。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从这天起,在此后整个的旅程中娜塔莎不曾离开过受伤的前未婚夫一步。

皮埃尔醉酒醒来后,对昨天的行为后悔极了,杀掉拿破仑的决心又在他心里坚强起来。他悄悄走了,怀中揣着匕首。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家人,女主人正在哭泣丢失的女儿。皮埃尔答应帮她找回女儿。由女仆带路他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宅子,真的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儿。

当皮埃尔回到遇见那个哭泣的女人的地方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这里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埃尔看见两个法国兵正抢劫一家亚美尼亚人,他扑过去救他们,结果自己被一队巡逻的法国兵抓了起来,他们正在抓放火的罪犯,觉得皮埃尔正是这样的人。

第四卷

莫斯科失守了,彼得堡依然如故。安娜·帕夫洛夫娜依然举行她热闹非凡的晚会。今天最大的新闻是皮埃尔的妻子海伦的病,大家都知道导致她生病的因素,她找了一个意大利人来治疗这种病。这天,在遥远的波罗底诺,正在举行那场惨烈的大战。

第二天库图佐夫给皇上的一封信激动了整个首都,信中宣告了一场伟大的胜利,库图佐夫立即成了所有人崇拜的对象。

但接下来的一天库图佐夫没有新的信来,于是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人立即对库图佐夫不满了。

另一个消息更加重了社交界的不安:海伦死了。

虽然大家嘴上说她死于心绞痛,但事实上谁都知道是另一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可怕又可耻的疾病害死了她。

又过了一天,库图佐夫放弃了莫斯科的消息传来,首都成了愤怒的海洋,一时他们恨这位老将军甚于恨拿破仑了。

放弃莫斯科九天之后,库图佐夫派一位使者来到了首都。他是个法国人,不懂俄语。他觐见了皇帝,皇帝告诉他,他将用尽俄罗斯所有的资源同拿破仑决一死战。

罗斯托夫没有参加波罗底诺战役,在战役爆发前几天他奉命到沃罗涅日买马去了。在沃罗涅日他成了这里社交界的大红人,在军队中许久不曾同女人调情,现在一下子珠围翠绕,令他兴奋不已。

他看上了一位金发美女,是一个文官的妻子,向她大献殷勤,令得她眉梢眼角尽是春,令得她丈夫脸色越来越阴沉。省长夫人请他过去,要同他单独谈谈,原来她要为他做媒,对象就是安德烈的妹妹——公爵小姐。

以前,罗斯托夫一想到要为了金钱结婚就感到很厌恶,这次却不这样想了,因为自从上次救过她后,他不由常常想起她,喜欢上她了。至于她有钱,那是另外的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呢,她打上次被罗斯托夫救了离开后,先到了莫斯科,后来又到了沃罗涅日,同姨妈生活在一起。她心里一直想着罗斯托夫,但她不敢想象他会爱上她或者她的爱情有圆满的一日。

在省长夫人的撮合下罗斯托夫前来拜访公爵小姐的姨妈,这次他们两人都意想不到地表现得很好,尤其是公爵小姐,往常她在异性面前总不自然,这次,当面对心爱的人时,她表现得那么自然,她身上的美,心灵与性格之美,尽情地得到了表达。

尼古拉和公爵小姐已经彼此相爱,却都不敢想象能彼此结合。在尼古拉主要是索尼娅,他曾答应索尼娅娶她,他不是随便食言的人。

在他将要离开前,他在教堂里看到了正全心全意祈祷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身上仿佛有一束灵光,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之美,也正是尼古拉所缺乏和所需要的。

回去后尼古拉不由也祈祷,全心全意地祈祷,祈祷让他能够自由,能够娶所爱的人。恰在这时信使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索尼娅的,她告诉他他是自由的,无须为曾经的承诺而自缚;另一封是母亲的,告诉他关于安德烈受伤的事,娜塔莎正照料他。

此时的伯爵夫人日益盼着儿子能娶有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了,唯一的障碍是索尼娅,因此伯爵夫人越来越恨这个从小由她养大的姑娘了。索尼娅呢,以前什么都愿意为他们做出牺牲,但现在不能了,真的不能。但打安德烈与娜塔莎相会后,索尼娅知道他们又将在一起,这样罗斯托夫就不可能娶公爵小姐了。她便恢复了自我牺牲的习惯,答应伯爵夫人给尼古拉写一封断绝关系的信,就是罗斯托夫祈祷后收到的那封信。

皮埃尔被捕后被关了几天,提审时他拒绝说出名字,也不承认他放了火,又被关到了一个车棚里,听说一个元帅要审他们。

他和十几个犯人被带到一座有花园的大房子里,审问他的是以残酷闻名的达武元帅,这时皮埃尔才有点儿配合法国人了,说出了他的名字和他曾救过一个法军上尉的事,此后他被带去行刑。

他排在第六个,皮埃尔认为自己完了,但枪毙了第五个人,轮到皮埃尔时,他们停止了。

法国人赦免了他,把他同战俘们关在了一起。

皮埃尔特别注意一个叫普拉东的人,他是真正的俄罗斯人,是一切俄罗斯的、善良的、圆满的事物的化身。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说安德烈在哪后就决定去看他,战时的路既不好走也不安全,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她。她终于达到了罗斯托夫家,娜塔莎一见她就哭了起来。

见到哥哥时她明白娜塔莎哭泣的含义了,安德烈温和地看着妹妹,温和地同她说话,温和地谈到儿子,可他的语气说明他是在谈一些同他无关的、遥远的事,因为这一切行将与他无关了。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而且感觉他正在死,已经死了一半了。他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和一种喜悦、奇特、轻松的感觉。他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事。在他一生中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不可知的遥远的东西,现在对于他已经近在咫尺,而且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看见的了。

他平静地、甚至简单地度过了最后的日子,同儿子、同伯爵、同妹妹、同娜塔莎,同所有人告别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们,死了。

这时候并没有人哭,可是,当他洗浴过并且穿上衣服的遗体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哭了。

放弃莫斯科后库图佐夫率军退到了粮草丰裕的图拉地区,拿破仑的法军也在休息。

对于法军而言这是一种无所事事,可怕的无所事事。

原因很简单:休整期间俄军的人数每天都在增多;法国人则相反,由于疫病、游击队的袭击,更由于远离后方基地万里之遥,没有兵力可以补充,他们的实力一天天在下降。两军力量的对比渐渐有利于俄国人了。

库图佐夫依然不想进攻,这时,在俄军里,从普通哥萨克到将军们,无一不认为已经是作战的合适时期了,不,是必须作战的时期了。一向与总司令作对的参谋长贝尼格森甚至直接向皇帝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除了签署第二天作战的命令,库图佐夫别无选择。

然而当库图佐夫度过了整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清晨准备去视察战场时,竟然发现他的军队没有任何动静!他愤怒了,但有什么办法?他只得同意将军们的要求,把计划推迟一天。

第二天,还没有进攻的时候,哥萨克营里来了一个法军里的波兰兵,说他可以带他们抓住缪拉,然而不久他们就发现这是一个骗局。这些受了骗的哥萨克朝法国人猛扑过去,把没有防备的法国人打得丢盔弃甲。然而这是整个战役的唯一收获,其他地方的俄军都失败了,白白损失了好几百人。

这次战役有另一个重大的意义:它是俄军从防守到进攻的一个转折。

拿破仑呢,这时他怎么样了?

简而言之,他面前有无数条路可走:例如穷追库图佐夫只及他一半的军队,消灭它;进军彼得堡并且占领它;或者甚至在莫斯科就地驻扎,筹备足够的冬装和粮草,训练休整部队。但拿破仑却采取了一条几乎是唯一能置他于死地的策略:他随意地把全军放进了莫斯科,纵容他们抢掠,但竟然没有令他们顺便抢一些隆冬可以御寒的衣服,也没有筹备足够的粮草,这些原来在莫斯科城比比皆是。他们只是呆在莫斯科城里,像一群土匪一样漫无目的地生活、抢劫、挥霍掉抢来的东西,然后莫斯科被烧掉了,法国人这时什么也没有了,既没有粮草,也没有冬装。

这注定了他们的毁灭。

皮埃尔自从同战俘们呆在一块儿就变了样,他上身的衣服只剩下一件衬衫,又脏又破,下身是一条士兵穿的裤子,用绳子扎上裤脚来保暖。他已经没有那么胖了,一半脸被胡子盖住了,头发又脏又乱又长,里头生满了虱子,脚上也没有鞋子。

但他的精神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好,他以前是萎靡不振的,现在则两眼炯炯有神,浑身溢满了活力。

现在,当他饥饿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了吃东西的快乐,当他寒冷的时候,他体会到了温暖的快乐,特别是,当他已经失掉自由的时候,他才发觉自由是那样宝贵。

由于皮埃尔那庞大的躯体、惊人的力气、善良的本性、天真纯朴的言行,还有广博的语言知识,他不久就在军营中赢得了俄国人的热爱和法国人的尊敬。

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此前人生从来没能找到的安宁。

这天夜里法国人开始行动了:他们拆毁屋子,把东西装上车,出发了。

此前法国人对待俄军俘虏还相当和蔼,现在他们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似的,一时改变了面貌:穿上了全套的行军装,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好像跟俘虏们也有了私仇。

他们一整天都在行走,到处人山人海,走得很慢,晚上吃的是马肉,露营地是一片无边的篝火的海洋。

多洛霍夫现在是一支游击队的领袖,他给库图佐夫打了一份报告,说有一个法军孤师,可以歼灭。库图佐夫于是派了多赫图罗夫带一支部队去袭击,多赫图罗夫是个矮小的、不声不响的人,却自从奥斯特里茨之后指挥着几乎每一场战役中最艰苦的战斗。

他到了那里却发现实际上法军全部主力已经到了福明斯克。

他立即派了信使去见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正在想着法国人,他知道他们像受了伤的野兽,但是不是致命伤还得看看。得到这个消息,知道拿破仑逃离了莫斯科,他激动得哭了,喃喃地说:“俄罗斯啊,你得救了!”

从这天起库图佐夫所有的力量都用来阻止军队行动了,他知道拿破仑已经像掉进陷阱的野兽,任何力量也救不了他了,进攻只会徒然伤折士兵。

事实也如此,现在拿破仑只想着怎样带领他的军队逃回去,因此他挑选了最近的路线,沿着通向斯摩棱斯克的大路逃窜,沿途随时随地都有俄罗斯人的袭击,就是没有这些袭击他的部队也一天天都在大量减员。

这些俄罗斯人的成分十分复杂,有军人,有农民,有哥萨克,甚至有教士和妇女,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斗:把法国人从祖国赶出去。

他们组成了无数支游击队,随时随地监视敌人,他们不会攻击大队敌人,但只要有人落了单儿立马就成了他们口中之食。

如果一个个单独算,他们的战绩不是很大,每次不过消灭几名、几十名,顶多几百名敌人,但如果把这一个个加起来,那数字就十分惊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拿破仑统领数十万大军进人俄罗斯,中间只经过几场规模有限的战役,他还并没有战败,最后却只剩下区区几个逃回老家的原因。

在无数支这样的游击队中有两支的领导人我们是熟悉的:一个是杰尼索夫,另一个是多洛霍夫。他们一直在与法国人打游击,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大目标:要把法国人的运输队消灭掉。

这个运输队有一千多人,他们单独干显然不行,两人决定联合起来。

天下着大雨,杰尼索夫的一队人在树林里走着,他很烦躁,因为多洛霍夫还没有来,而没有他的配合自己小小的游击队是不可能完成这样大规模的袭击的。好不容易在前面出现了两个人,但不是多洛霍夫的人,而是娜塔莎的弟弟彼佳和一个哥萨克。

杰尼索夫只得带着人回来,他派去捉舌头的人也两手空空回来了,因为这位战士嫌捉到的人不听话,把他杀了。杰尼索夫决定就是凭自己的队伍也要干掉敌人。令他高兴的是最后他还是联系上了多洛霍夫,他就要来了。

杰尼索夫间彼佳的情况,彼佳告诉他,离开家人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团队,在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那里做传令兵。后来他升了军官,参加过一次战役。这次是将军叫他来杰尼索夫游击队,他请求杰尼索夫答应他留下来参加明天的战斗。

多洛霍夫来了,同杰尼索夫商量打伏击的事。他说必须先弄清楚敌人的情况,他随身带来了两套法军军服,要个人同他一起去刺探军营,彼佳不顾杰尼索夫的劝阻,一定要去。

他们俩骑上马到了法军那里。只见多洛霍夫大模大样地走到法军堆里,一家人似的聊天,顺便把情报都套了出来。

回到军营,彼佳把多洛霍夫的英勇行为大大宣扬了一番,崇拜得了不得,他又请人磨好了自己的军刀,准备第二天的战斗。

次日天一亮,游击队员们出发了,他们向法国人冲去,彼佳不顾杰尼索夫的命令跑在最前头,一直向枪声最密集的地方冲去。突然,一声闷响,彼佳倒下了,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头颅。

法国人投降了,游击队员们救出的俘虏中有皮埃尔。

皮埃尔所在的那队俘虏打离开莫斯科后就一直这么走着。由于一路艰难,许多人死了。不过他们的押送兵也一样不好过,一样大量减员。

皮埃尔最难受的是脚,他早没有鞋子了,脚也已经伤痕累累,难以前行。不过他知道掉队就意味着被枪毙,所以仍顽强地走过来了。

一天,他正在沉睡,被稠密的枪声惊醒了,等他知道自己被解放了时,他失声痛哭。

现在已经开始上冻,俄罗斯漫长而严寒的冬季来了。法国人的处境更惨了,一群群人像苍蝇一样死去。拿破仑进入俄罗斯时带着几十万大军,还没逃到斯摩棱斯克已经剩下不到4万人了,损失的几十万人中只有不到5000人死于战场。

活下来的人,从拿破仑到他的元帅到普通士兵,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命。

俄国人的念头当然也只有一个:不让法国人逃掉。

但他们没有做到这一点。一是因为敌人实在跑得太快,要知道,一个平时跑得像乌龟的人逃命时可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二是俄军的处境并不比法军强多少,虽然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他们仍极度缺乏给养,一连十多天露宿在零下十多度的雪地里。赤着脚,没有粮食,也没有冬衣,因此当他们追击时,他们的减员几乎就像被追击的法国人一样厉害。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痛苦难以言喻。她时刻警惕不要触及那可怕的伤口,可是它又是那么容易受到伤害:随便一句话,甚至街上疾驰而过的马车声都可能像箭一样射进她的胸膛。能够同她交流的只有玛丽亚公爵小姐,两人经常在一起,却很少说话。

后来公爵小姐家中有事要处理,必须离开,娜塔莎就开始躲着她,一个人静静地忍受痛苦,她常常回忆起安德烈公爵,眼泪夺眶而出。

这天她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女仆突然闯进来。

娜塔莎走进客厅时还不相信会有比安德烈的死更可怕的消息,但一见到父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她顿时仿佛感到电流击向全身,胸口猛地一痛。

她冲进了内室,看见母亲在墙上撞头,她扑了过去。从这时起,一连三天,她没有离开母亲一步,到第三天,她才恢复了一点儿神智,第一次哭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行程,开始照管罗斯托夫家的人,尤其是娜塔莎。娜塔莎仍然寸步不离母亲,现在的伯爵夫人已经半死了,失子之痛永远无法弥补。

娜塔莎却有些奇怪,在全心全意地照料母亲期间她不由自主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体内重新焕发了青春的生命力,生命复苏了,爱也复苏了。

现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一种只有女人之间才会有的热情而温柔的友谊。她们总是呆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出去了另一个就会不安,赶紧去找她,这是一种只有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独特感情。

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不能在罗斯托夫家呆下去时,她坚决要娜塔莎同行,去莫斯科看病。

库图佐夫已经控制不住他的军队了,虽然他竭力制止那些一心想向法国人扑去的将军们,特别是外籍将军,但还是经常力不从心。因为现在的法国人实在太好打了。但他们没有想到,即使他们不打,或者只凭游击队员们去打,法国人也一样会完蛋,他们自己一无损失。而他们带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士兵穷追猛打的结果却是到达战场时已经损失了一半军力。具体地说,追击的俄军10万人出发,追上法国人开战时已经只有5万人了,战场伤亡却不到5000。

库图佐夫一直避战的结果是这位战胜拿破仑的伟人在史书上,即便在俄国人写的史书上,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甚至还在他刚刚战胜如此强大的敌人时他就得到大量的责备:因为他在拿破仑入侵时步步后退,甚至放弃了莫斯科,他受到责备;当拿破仑败逃时他没有穷追猛打,活捉拿破仑或者他的几个元帅,他又受到责备。

这些人没有看到一个简单的事实:当拿破仑统领数十万大军东进时,以库图佐夫的兵力同拿破仑硬拼无异以卵击石;当拿破仑败退时,在那种情形下追击等于让士兵白白在天寒地冻里送死。

责怪库图佐夫的声音最后直接由皇上发出来了,终于,库图佐夫接到了首都的命令,说皇帝将亲自前来。

皇帝到来后不久就改组了总司令部,库图佐夫的权力被剥夺殆尽。

后来由于他健康欠佳,他放弃了职位。又因为他反对进行新的征兵,反对继续进军,建立欧洲新秩序,他最好是不要存在了。

于是他死了。

被救出来后,皮埃尔病了,在奥廖尔住了三个月。这段时间他的仆人和那位大公爵小姐也找到他了,来照顾他,他得知妻子海伦已经死了。

他的性格起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他是一个善良然而不讨人喜欢的人,也是个不幸的人;现在他嘴角经常挂着欢乐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同情的亮光,倾听人家说话,而人家也乐于把心底的秘密告诉他。这样他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了。

过去巨大的财富对于他是一个负担,他根本不知道怎样使用,也不懂拒绝,有求必应的结果是激发了人们无穷的贪婪,所以他花掉了大量金钱而招来的常是怨恨;现在他懂得了拒绝,知道了怎样运用他的财富。

从法国人逃离莫斯科的一刻起俄罗斯人就进来了,先是哥萨克,再是附近地区的农民,然后是原来的市民,还有大批的冒险家,所有这些人来莫斯科的目的只有一个:趁火打劫。

这样的另一个结果是,到第二年,莫斯科的人口竟然已经超过了被占领前的人口。

皮埃尔回到了莫斯科,他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在这里,就去拜访她。见到皮埃尔公爵小姐十分高兴,皮埃尔同她聊天时注意到她旁边有一个全身着黑的姑娘。他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当他知道是谁时,仿佛感觉到这意想不到的幸福就像芬芳四溢、沁人心脾的花香,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这就是娜塔莎,她对皮埃尔莞尔一笑,皮埃尔立即意识到:他爱她。

他知道娜塔莎忍受的苦难,他为她而流泪。娜塔莎也突然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把她同安德烈公爵之间的爱情故事讲出来了,她一刻也没有停地讲。当她讲完后,她跑走了,呻吟着,仿佛肉体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皮埃尔被公爵小姐留下来用晚餐,席间她们谈到了皮埃尔的经历,现在这已经成了全莫斯科社交界的热门话题。皮埃尔笑着告诉她们,现在他经常被人请过去,听别人讲述他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经历。

由于两位女士的一再请求,皮埃尔开始讲他的真实经历,渐渐地进入了角色,在他讲述的好几个小时里娜塔莎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她的表情随着皮埃尔的改变而改变,公爵小姐感到他们之间有幸福的可能。

直到凌晨3点皮埃尔才回去,久久不能入睡。他打定主意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仅仅是这种幸福的可能就令得一切都那么美好。第二天皮埃尔又去了公爵小姐家,再下一天又去了,在那里一直呆着,深夜了,他还不想走。他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但无法让自己移动起来。

这时娜塔莎先休息去了,只剩下公爵小姐,皮埃尔求救似的把双手伸给她,诉说他的爱情,请求她的帮助。

公爵小姐答应帮助他,并且告诉他这件事有希望,只是她要皮埃尔按计划去彼得堡,她会帮他处理这事。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告别时娜塔莎对他说:“我一定等着您。”

在彼得堡的日子里皮埃尔形成了一种以后影响他一生的观念:就是看任何人时都充满了爱,这种爱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他总能找到值得爱的理由。

就在皮埃尔向公爵小姐诉说爱情的那天晚上,娜塔莎在房门口等着,她请求公爵小姐把皮埃尔的话告诉她,她说,她也爱他。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巨著步入尾声了。

此后的事还有什么可说呢?很简单,第二年初,娜塔莎和皮埃尔结了婚,七年之后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她很幸福,全心全意地爱着丈夫和孩子。

老罗斯托夫伯爵在一连串打击下终于去世了,在就要步入另一个世界前他请求妻子和孩子们原谅他花光了家产。是的,他不仅花光了家产还欠着一大笔巨款,是他遗产的两倍。尼古拉本来可以拒绝接受遗产,那么他什么也不要还了。但他为了父亲的名誉接受下来。于是大批债主拥到他面前来要钱了,许多人的凭据是老伯爵给的作为礼物的期票。

他甚至不能把这一切告诉母亲,而她还要照样过着以前奢侈的生活。

尼古拉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像殉道者一样牺牲自己。

初冬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到了莫斯科,来拜访老伯爵夫人,尼古拉冷淡地接待了她。他不能让她知道他的贫穷,他甚至恨她的富有,虽然他爱她。

几天后,由于母亲的一再要求,尼古拉来回访。

他的神态是冷淡的,似乎清楚地告诉公爵小姐,他不过是奉命来回访她。

过了礼节所需的十分钟后,尼古拉起身告辞。

在等着布里安小姐拿来公爵小姐送给尼古拉母亲的枕头时,两人又沉默了,时而彼此看看。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忧郁的微笑,突然说话了,“自从咱们在博古恰罗沃见面以来,好像过了不久,可是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咱们都很不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挽回那段时光……但是挽不回来了。”

“是的,是的,”公爵小姐说,“对于过去,您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伯爵。……因为您现在过着自我牺牲的生活……”

尼古拉拒绝接受公爵小姐这种赞美,他又露出了冷淡的表情。但她已经在他身上看见了她所熟悉的、所爱的人。

她想问为什么现在他对她如此冷淡,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从前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颤抖了。

“为什么——有上千种原因。谢谢您,公爵小姐,”尼古拉喃喃地低声说,“有时好难过啊。”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内心有一个狂喜的声音说,“是的,他现在穷了,我富……是的,就是为了这个,没有别的事情。”

她多么地爱他呀!她哭了。她说:“我心里难过,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不知您为什么要舍弃我们过去的友谊。这使我痛心。”

她流着眼泪对尼古拉说:“我的生活很少幸福,再见!”转身欲走。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的分上,等一等!”他喊道。

她回头看了看。他们无言相视了几秒钟,于是,那遥远的、不可能的东西,突然成为眼前的、可能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