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下的牺牲品
第二十九章 金钱下的牺牲品
欧也妮·葛朗台如同人世荒漠上一株孤独的小草,静静地等待着枯黄。
《欧也妮·葛朗台》的古怪之处从第一句话就读得出来。在小说的开始,有漫长的一段,用汉译本来说长达一万三千余字,都是些叙述性的句子,作家像回忆一样将主人公老葛朗台的发家史写了一遍,不但是他,连他住的整座城市再加上里面的主要人物都仔细描绘了一番。这超过整部小说的十分之一,要读完它还真得有些耐心呢。
不过这对于我们后面理解整部小说很有好处,所以我们还是择其要地说说吧。
索漠是一座外省城市,与巴黎比起来很有特色,例如它那些古老而安静的街道、快活而无知的居民。在这个城市里最有名望的人物当数葛朗台了,他是怎么获得如今的地位的呢?
他曾是一个普通能干的箍桶匠,后来在1789年大革命时,他发了第一笔财。我们知道这场革命使许多旧贵族逃亡了,他们的地产被革命政府拍卖。在索漠这个地方也是这样。当时这个地区几片最好的葡萄园也属于被拍卖之列。得到这个消息,葛朗台立即将他所有的财产都一股脑儿拿出来买下了葡萄园、一座修道院和别的好东西。不用说那价格是低得令人好笑的。
通过这场买卖,他不但发了一笔横财,还同共和政府拉上了关系,当起了官儿,一直当到索漠的市长。当市长期间他通过供给军需品之类的买卖又狠狠赚了几笔,甚至当共和政府倒台时他还从那里弄了几块好地皮。
国王复辟后他被免职了,但葛朗台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地继续发了,我们且来看看他又是怎么发起来的吧。
关于葛朗台先生挣钱的本事,巴尔扎克有一句话说得挺好:“说到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着、蹲着,耐着性子打量猎物,然后猛扑上去,打开血盆大口的钱袋,把成堆的金币往里倒,接着又安静地躺下,像填饱肚子的蛇,不动声色地、冷静地、按部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
他的发财有的是靠运气,例如几乎在他被免职的同时接连发了三笔财,他的三个老亲戚死了,留给他三大笔遗产,但更多的是靠自己的精明,他有着大片的葡萄园、草场和森林。索漠的人们渐渐发现,每当市场上酒价高涨时葛朗台的地窖里总有酒运出来,而这时候别人的酒也许早卖光了,每当酒桶的价格高过酒时,他又有了大量酒桶供应,当人家的牲口急需饲料时,不用说,葛朗台准有。一句话,市场上需要什么,什么价高,他葛朗台就有什么。这才是他最主要的发财之道。众所周知,人要发财有两者缺一不可:一是多赚,二是少花。葛朗台正是这样。他家里包括女仆有四口人。他要为这些人的衣食住行花什么钱呢?粮食蔬菜不用花,他的佃户们会送来;野味肉食也不用花,他的守林人会送来;四时水果不用花,自己园子里多的是。衣裳呢,只要买布,由他的女儿、妻子自己动手做。仆人呢,他只有一个女仆,她的名字叫拿侬,工钱不多,干的事却抵得上两个男人。
这样葛朗台一方面多多地挣,另一方面少少地花,他的财富岂不会滚滚而来!后来整个索漠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了。
除葛朗台外,索漠城最有名的人物还有几个,分别是公证人克拉旭和他的兄弟同侄子、银行家德·格拉珊和他的老婆孩子。
这两家子六个人是葛朗台家的常客,总是千方百计地讨葛朗台喜欢,为什么呢?难道他们真的那么崇拜葛朗台吗?当然不,他们所崇拜的是葛朗台的独生女儿欧也妮,更具体地说是崇拜欧也妮的嫁妆。谁都知道葛朗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的百万家私以后一定全是他这个宝贝女儿的。刚好克拉旭有一个侄子,德·格拉珊先生则有一个儿子,他们想,再也找不出比欧也妮更适合做他们媳妇的了!
1819年11月的一天,两家人又在葛朗台家交锋了。克拉旭们先来,带来了漂亮的鲜花,德·格拉珊后来,他们带来的可不是普通的鲜花,而是让欧也妮双眼发亮的贵重礼品。原来这天是欧也妮的生日。看样子德·格拉珊家赢了一局,但克拉旭公证人可不急,他知道自己家的钱财比德·格拉珊家要多得多,相信早晚欧也妮得嫁给侄儿。
按老规矩晚上得玩儿一会儿牌,虽然各人有各人的盘算,但在牌桌面上看得出来的只是大家快活的笑声。
正在这时,葛朗台家的大门猛响起来,似乎要把门敲破了。进来的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人,葛朗台在巴黎的弟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夏尔。
这个漂亮之极的年轻人的到来给这里每一个人带来了莫大的影响,老克拉旭和老德·格拉珊立即想到他们的孩子又多了个竞争者,几个女人则立即被这个年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
这下玩儿牌的人谁也没心思了,夏尔成了他们的牌。几位男士默默无声,大概在心中暗暗筹划对策。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对巴黎比较熟悉,包括巴黎贵夫人的作派,她立即凑过来,像贵妇一样同夏尔开始了巴黎沙龙式的对话。看样子最不受影响的是葛朗台了,他把客厅里唯一的一枝蜡烛拿过去,读起夏尔带的信来。受到冲击最大的是欧也妮了,她眼睛里产生了某种“火光”,几分钟之内就被这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堂弟迷住了,简直为葛朗台家有这么出色的亲戚而骄傲万分呢。她激动得有些坐不住,起身往楼上去了。
来到楼上的客房,她让拿侬拿这个拿那个,像干净的桌布、烧壁炉的木材、漂亮的床单之类,这可怜的屋子还从来没被人打扮得这么漂亮温暖过哩。
夏尔呢,当初他接到父命来找伯伯时,原本把索漠想得跟巴黎一样漂亮的,甚至更好玩儿呢,例如可以跟一大帮人到森林去打猎,在乡下的别墅中开个浪漫舞会之类,至于伯父住的房子,不用说一定是高楼大厦了。他还把在巴黎的全套行头都带来了,准备同这里如云的美女们展开一场新社交。但一到这里便发现同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没有高楼猎狗,更不用说美女了。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成了客厅的中心,谁都想跟他说话,尤其是那位漂亮的太太,更是用一种巴黎式的低低的语调,好像要跟他诉说心事似的。他不久便找到点儿快活了,感到这里并非那么无聊。
他一面想“看来我在索漠准会红得发紫呢”,一面解开上衣纽扣,他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模仿拜伦爵士雕像的姿势,仰头站着。
这会儿葛朗台已经看完信了,这封信对他的冲击绝不亚于夏尔的美貌对欧也妮产生的震动。信中弟弟告诉葛朗台他已经破产了,背了大笔的债。他已经走投无路,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这笔债。他的夫人已经去世,他死后哥哥就是夏尔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请求哥哥好好照看侄儿,像父亲一样爱这孩子。
这是一封长长的信,措辞十分悲凉,毕竟是一个父亲的绝笔与托孤之信。然而这种感情对葛朗台产生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想的只是:现在要由他养活这花花公子般的侄子了。“我可没有一百法郎供他花”,他想。
所有这些想法他都深深藏在心里,外面人半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叫夏尔早点儿休息,只是有意无意地说,他现在很是困难,简直穷得要命,一个法郎的财产都没有哩。
这天晚上,除了葛朗台,还有一个人也没睡安稳,就是欧也妮,她感到心像一只小兔子蹦个不停。她一大早起来,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外表,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虽然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城市小姐所没有的清纯之美,但她对这一切全不自知,沉思良久的结论是:“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她早早下楼,替堂弟准备晨餐。她请拿侬摊个薄饼,拿侬心里也把这个漂亮的青年喜欢得了不得,简直把他当神仙看呢。她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设法从葛朗台那儿弄来了面包、黄油和生烤炉用的木材。被算计了的葛朗台叫拿侬晚饭也用烤炉做,省得生两个炉子浪费了木材。
安排好早饭后,葛朗台便带着欧也妮到他的土地上看看去。在路上他们碰到了克拉旭公证人,他知道葛朗台这么出去准有好事儿,跟着一定可以讨些便宜。果然,葛朗台告诉了他在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划不来的一件事,种草要划算得多!他的计算让克拉旭听了不由不服。
还有另一件令克拉旭高兴得跳起来的事是,葛朗台告诉他,就是把女儿扔到河里去也不会嫁给侄子。他原来还以为自己的侄子遇到了一个强大的新对手哩。
这消息给欧也妮那朦胧的爱兜头泼了盆凉水,她内心痛苦极了。她接着又听到了堂弟的父亲自杀的消息,那痛苦直要让她窒息。
她自个儿先回了家,拿侬的薄饼已经摊好,欧也妮又去找了些水果,拿侬甚至弄了两个鲜鸡蛋,是从人家那里白要来的。这样,早餐摆好之后,计有:梨和葡萄、葡萄酒一瓶、鸡蛋一盘、薄饼两个,外加一些方糖。看到这样的早餐,她们眼都直了,天啊,这可是家里几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丰盛一餐。同时她们的心也被恐惧笼罩着,要是葛朗台回来看到这些,他会大发雷霆的。但当她们看到夏尔,看到他那么香地吃着她们冒着极大的风险准备的早餐时,觉得一番辛苦真是值得呢。
葛朗台进门时看到餐桌上竟然有这么多吃食,不由又急又怒,连忙先把糖收了起来。然后叫了夏尔到后花园去,告诉了他父亲的事,还把那张记载父亲自杀消息的报纸给了他看。
这个晴天霹雳对夏尔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嚎啕大哭,死去活来。让欧也妮她们也跟着他流泪。至于这栋屋子里的另一个男人葛朗台呢,他到外面去了。等他回来之时兴奋得直搓手,简直要把手上的皮都搓掉了呢。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妻儿,葡萄酒脱手了。原来索漠那些葡萄酒商们想卖高价,都不愿意在这时出手,这下可把那些要酒的商人急坏了,这时葛朗台便故意地在他们住的客店门前蹓来蹓去,那些急着要酒的商人当然认识他,立马来找他,求他出货,他顺势把自己的酒一下子卖光了,每桶竟然卖到了200法郎!也就是说他的一千桶酒一下子挣了20万!这叫他怎么不得意呢?至于侄儿,他早打好主意了。
这天晚上他约了克拉旭叔侄来吃饭,故意装着特别的口吃,弄得小克拉旭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那意思就是:葛朗台想让弟弟和侄儿不背上破产的名声,方法是由他出面把弟弟留下的那些现在一文不值的债券接下来,因为既然有人买了那些债券,也就等于有人还债了,即使卖债券的人吃了大亏也罢。当然葛朗台不会傻到亲自去干这些事儿,他抓住了克拉旭为了欧也妮想讨好自己的心理,让他们去代劳。
后来的结果甚至于比葛朗台想的还要好,原来德·格拉珊一家来了,他们是听到葛朗台要请克拉旭的消息连忙赶来的。那银行家德·格拉珊先生最后荣幸地从克拉旭那里“抢”到了这桩生意,也就是说,他自己花钱到巴黎去替葛朗台跑腿儿,路费都不向葛朗台要,而且仿佛那还是葛朗台给他的恩德呢。
他们马上把葛朗台的伟大善举传了出去,虽然他其实没花一个子儿,但却得到了慷慨无比的名声。
葛朗台呢,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出去,马车上装满了金子,等他回来时那些金子又用比前天的市价高一倍的价钱卖出去了。
也就是说,两三天内,葛朗台有了三个大收获:做了两笔大买卖,赚了一大笔,又不花一个子儿博得了慷慨的名声。
至于夏尔呢,这几天的日子也比刚听到父亲不幸的消息时好过点儿了。尤其是当他同欧也妮之间有了点儿秘密之后。那秘密是从欧也妮开始的,正是在葛朗台去卖金子的那天早晨,欧也妮听到父亲去了,便悄悄去看堂弟。她看到夏尔已经睡了,在他手上有两封信,她第一次“犯了罪”,偷看了人家的信。正是通过这两封信她知道了三件事:一是夏尔有情人,只是他要求分手;二是夏尔也许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他一样;三是夏尔现在需要钱用。
于是她将自己一生的积蓄拿出来送给了夏尔,夏尔也把自己最重视的一件东西,里面有父母肖像的首饰匣,送给了堂姐。
这也是他们定情的开始。从此他们俩都沉醉在那种朦胧而甜蜜的爱情里。夏尔虽然在巴黎的情场摸爬滚打了几年,但尝到的尽是些充满了势利气味的虚情假意,而他从欧也妮那里得到的是毫无功利目的的、全心全意的、无私的爱,这如何不令他陶醉!欧也妮呢,不用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爱情甚至人生的美味。比起她从前在这所阴暗的宅子里的阴暗生活,这爱情更显得无比珍贵。
葛朗台由于弟弟的死不但没给他带来损失反而接连大发了几笔,如何不乐!至于侄子,他一点儿也不急,他已做好准备,把侄子送到印度去。
在夏尔到印度去前的这段日子里,他同欧也妮的爱情让他们俩都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越是过得幸福,时光就流逝得越快,很快夏尔就要走了,他们都感觉到了这种痛苦。一天,在一个黑暗的过道里,夏尔抓住了欧也妮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也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
欧也妮答应等他回来。
夏尔终于走了,欧也妮多么痛苦啊,眼泪差点儿淹没了她,她母亲和拿侬也差不多。
葛朗台可不,相反,他美得很,因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按着计划,银行家到巴黎去了,开始清算小葛朗台的债务。由于他们都是在巴黎享有一定名声的资产者,那些债主们很快就稳定下来,没有人再去要葛朗台的老弟破产了。在拍卖掉所有的遗产之后,债务就清了一些,但还有240万法郎之巨债。这些按理就要葛朗台来还了。
葛朗台早把这些巴黎的傻瓜们算到骨子里去了,他首先要求把这些债券都集中到一个保管人名下,这也成功了。然后就开始使用一个妙计——拖。
他深知时光是让人遗忘一切的良药。果然,几年过去,那些身边没了债券的债主们有的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有的则早就不耐烦再等下去。德·格拉珊告诉葛朗台,他只要付债款的十分之一就能收回所有债券。葛朗台没有理睬,到第四年时他就只要付二十分之一了。这时候看样子他非付不可了。葛朗台于是又放出谣言说,夏尔已经在印度发了大财,准备回来全数付清债务。夏尔当然没回来,这样便又无限地拖下去了。他自己却靠着德·格拉珊在巴黎为他买的公债净赚几十万法郎。
现在来说欧也妮吧,自从夏尔走了后她的生活如原著中所言:“感受,爱,痛苦,献身,这永远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欧也妮整个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
她买来一张地图,时时刻刻地看着,估量夏尔已经到了哪里。葛朗台因为做投机生意大发其财,一直心情十分愉快,对妻子、女儿也很和善。但随着年关一天天地走近,欧也妮母女越来越感到了害怕,因为葛朗台有一个习惯,每到大年初一都要给女儿一块新的金币,但同时又要她将以前积蓄的所有金币拿出来仔细鉴赏一番。可现在她拿什么出来呢?
这一天很快到来了。这天早晨,虽然母女俩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让父亲忘掉或推迟这个习惯,但那可怕的时刻还是来到了。午饭后葛朗台递给女儿一枚崭新的拿破仑金币,接着要她拿出她那些宝贝来瞧瞧。
当然欧也妮什么也拿不出,葛朗台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大声诅咒女儿和夏尔,把她关进自己的房间里,只给面包和清水。葛朗台太太在丈夫的淫威之中倒下了,从此一病不起。
葛朗台的这个做法让他在索漠大受打击,他在索漠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自己也好像因此老了不少,甚至开始算错账了。但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处罚,只给女儿面包和清水,这样一直持续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中无论葛朗台太太怎样地恳求丈夫原谅女儿,都得不到反应,她的病越来越重了。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没办法了,就把这件事儿暗暗告诉了克拉旭。这位老公证人一听既惊且怒,立即找了葛朗台。
他没有直接让葛朗台放女儿,只是告诉他,他太太的病越来越厉害了,拖不了多久了。她死之后就得来一次清产,因为欧也妮有权继承她母亲的财产。如此葛朗台家的财产就要大分离了,有的还要拿出去拍卖。葛朗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一想到要把自己的财产拿出来分割,还要缴一大笔税,这简直就是抹他的脖子。克拉旭又告诉他,避免这个悲剧的唯一办法是让欧也妮放弃对母亲财产的继承权。葛朗台明白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讨好欧也妮。
他立即上楼去找欧也妮,却看到欧也妮正同母亲看着夏尔送给她的金匣子。一看到金子,他就像老虎看到羊一般扑了上去,抢走了匣子,甚至要用刀撬下一块儿金子来。逼得欧也妮用自杀来威胁他,他太太也昏死过去了,葛朗台这才放下匣子,并且饶了女儿。
但这样也挽救不了葛朗台太太,她临死前的一句话是对女儿说:“孩子,幸福只有在天上!”
母亲死后,欧也妮立即发现父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一下子亲切起来,甚至有讨好的味道了。欧也妮既高兴又奇怪,但不久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葛朗台告诉女儿,他们有些事务要处理。专门负责处理这事的克拉旭开言了,他告诉欧也妮,父亲想让她无条件放弃对母亲财产的继承。欧也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葛朗台高兴得紧紧地拥抱女儿,仿佛她是金子做的,他说了一句颇有哲理意义的话:“人生就是一场交易。”
母亲的死对欧也妮的打击巨大,她从此失去了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剩下的只有对那遥远而音讯全无的恋人的思念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就是五年。这五年里没有任何值得记叙的地方,欧也妮每天都在孤寂中度日,陪伴她的除了父亲和拿侬,只有三个克拉旭了。她的哀愁写在她的眉宇之间,很少能见到她的笑容。
葛朗台呢,几年过去,他也呈现暮气,成了一个哆哆嗦嗦的老人。终于,在1827年,他82岁时,瘫痪了。他对黄金的爱好却不但没有衰退,反而变本加厉了。他经常要欧也妮去堆满黄金的密室抓一把金路易出来,把它们摊开在桌面儿上,这时,“老头儿就会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葛朗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想攫取黄金,在他弥留之际,当神父把镀金的十字架伸过来让他吻时,他突然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它的样子。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
现在只剩下欧也妮孤独一人了,能做伴的只有拿侬和那价值1700万法郎的财产,她常常默念着:“我的堂弟在哪里呀!”
日子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流逝着,如今她已经年过30岁,生活中却没有一点儿人生的乐趣。
不,或许应该说她现在也有一些乐趣,每日每夜,她的房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像前来朝拜的臣子一样,围绕着葛朗台小姐,并且把她的美貌夸上了天,好像全法兰西就只有这样一位美人儿。欧也妮开始也还脸红,但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于如果现在还有谁敢说她不漂亮,那么她一定不会对他有好感的。这些围着她的人绝大部分是克拉旭党,他们一切行为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让克拉旭庭长娶了欧也妮,然后吞了她那巨大得惊人的财富。欧也妮,她的心里仍只有那个人。
这时候夏尔怎么样了呢?
他发了财。
到了外面,夏尔才知道良心那些东西根本不管用,他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并且做起了最没良心的一件事——他干起了贩卖黑奴的勾当,不,不单是黑奴,他什么人都买卖,包括中国人,只要能赚钱就行,他变得狠毒而贪婪。
凭着天生的狡黠与强健,他迅速获得了成功,到1827年他回来时已经积攒了差不多两百万法郎的财富。至于他曾经发誓相爱的堂姐,他回想时还记得,只是把这事当做一个纯粹的玩笑罢了。对婚姻他现在看得很透,那只是往上爬的一条路而已。刚好在回欧洲的船上他找到了一条这样的路。原来在这条船上有一个侯爵,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十分丑。但她有一个聪明的母亲,这母亲告诉夏尔,如果他娶了他们的女儿她就能设法让他承袭他们家的侯爵爵位。当然他要为此付出点儿代价才行。这一下子仿佛在夏尔眼前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他如何不高兴。
夏尔回到巴黎大约一个月后,远在索漠的欧也妮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只有两个字能形容——虚伪。信中他告诉欧也妮,他如何地记得她的恩情,但他不能跟她结婚,他要利用同贵族女子结亲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最后他给了欧也妮一张8000法郎的汇票,算是还她最初借他钱的本息。另外他又要欧也妮把那只首饰匣子托驿车寄去。
欧也妮有一阵子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但她终归明白了,她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正如她母亲所言,将是“受苦,直至死”。
当晚,德·格拉珊太太来了,随身带来了丈夫的一封信,信中说夏尔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回到了巴黎,并且粗暴地拒绝他的好意,不愿意用一点儿钱去了结父亲的案子,他准备宣布夏尔父亲的破产。他又说,一旦如此,夏尔想同侯爵小姐结婚的梦想就会落空,因为侯爵绝不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破产者的儿子。
看了这封信,欧也妮才知道了夏尔对她是多么无情,又是多么虚伪。这倒令她先前的痛苦几乎消失了,变成了轻蔑。
这天晚上,当那些如往日一样前来向财富朝觐的克拉旭们临走时,她叫住了小克拉旭,也就是法庭庭长德·蓬丰。
蓬丰,还有索漠的人们一下子明白,他的财富到手了!他激动得跪了下去。
欧也妮说出了如下决定:一,她可以同蓬丰结婚;二,她要在婚后保持贞洁。这样的话,她就会把财产交给他。
蓬丰还有什么拒绝的呢?欧也妮又叫他立即坐上驿车,带上150万法郎到巴黎,把夏尔父亲的所有债务连本带利还清。
办完了这事儿之后蓬丰就去找夏尔了。告诉他这个大好消息,当时夏尔正为着侯爵逼他还清父亲的债务而颓丧呢。这消息让他惊喜万分。但当他听到蓬丰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跟欧也妮的婚事并且告诉他欧也妮有多少钱之后,夏尔心中的喜悦刹那间无影无踪。
欧也妮呢,一切按她的意旨而行,她嫁给了蓬丰,却始终保持着处女之身。她视财富如粪土,但财神却像淘气的爱神一样把一笔笔的财富加到了她身上,包括那三个克拉旭的。因为两个老克拉旭死了,财产交给了蓬丰,他后来也死了,财产便统统归了欧也妮。
这年她才33岁。
以后的岁月呢,她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有如人世荒漠上一株孤独的小草一样静静地等着枯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