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念——《娜丝碧》后记
这两年,我们的前辈亲人连连故去。虽说人老了,这是自然规律,但毕竟肝肠之痛,从此天上人间。温晓明在四舅王毓麟病重于中日友好医院时说:隔代人没了,前辈人,大舅母、老舅(王庚年)也都不在了,以后给咱们遮风挡雨的人越来越少了。当时大舅的女儿王永,四舅的儿子王涛、王平,二姨的女儿温晓俐、温晓颖,我妹妹陆悦荣等在。我们(表)兄弟姊妹心中无不愀然。
我母亲的家族在北京曾很有些名气,太姥爷王桐(字荫轩)是著名的妇科、儿科专家,金石书画的收藏家与鉴赏家。曾为西太后悬线问病,老佛爷痊愈之后龙心大悦,赐匾“妙手回春”。曾帮荣宝斋鉴定古玩铜器,一如现今所称的“技术顾问”,姥姥张云芳乃清末候补知州张琨(字均平)之女。姥爷王獬(字小轩)得家学渊源,做过唐山精神病院的院长。舅舅王黄钟、王毓麟虽亦生长于旧日的深宅广院,受家庭熏陶,却也随着时代发展,上社会大学,进日本人在北京办的医官养成所,成为为新中国服务的医学专家。唯老舅王庚年进了外语学院,而后任教笔墨耕耘,是影响广泛的外国小说《白夜》《第四十一个》,长篇传记文学《托尔斯泰的最后一年》(三人合译)及布宁、普希金等诗歌作品的译者。
这是重亲情、重知识的一代,如果说重亲情是人的天性,社会道德观使然。那么重知识,其主要原因之一——他们也都是知识分子,我姨母王春舫是教师,我母亲是医生,老舅王庚年的作品读者已有共识,自不待说,单论当医生的大舅、四舅,他们的古文功底与对艺术的鉴赏力,就让我这个从事了十几年文学创作的人所自叹不如。多年来人世沧桑,他们兄弟姐妹星分京津桂豫,在社会与生活遭际中相互惦念帮助,直到垂危之际四舅还记挂着去世近一年的老舅的著作出版情况,他和守候在病榻前的舅母李凤云与儿子王涛、王平说:“问问老婶,老叔还有哪些书没印出来。陆健联系出版社,这些事你们都办好。写书不容易,都让它们留下来。”此时四舅已全然没有了他往日的世事洞察的智者的诙谐幽默,他的话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
老舅王庚年这辈子不容易。解放初期离家去东北求学进哈尔滨外语学院(现黑龙江大学)读书,俄国名字阿廖沙,在校时即小有文名。1954年留校任教,1957年被打成右派去劳改,据说劳改结束回北京探亲,身穿一件裹得很紧的破棉袄,一脸老迈憔悴,姥姥还以为是要饭的推门进屋来了,轰他出去。他叫着:“妈,我是庚年啊!”才被母亲认了出来。1961年调桂林广西师范学院(现广西师范大学),不走运的他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像两座大山压在他身上挨批挨斗,受尽凌辱。他在一天晚上偷偷跑到漓江游泳,想再也不回苦难的岸边,是一位摆渡的老人把他捞了起来。等到平反恢复名誉,已是近50岁的花白头发之人,又患了脂肪肝等严重疾病,身体浮肿得腰都弯不下了,鞋带自己都系不上。作为俄语翻译界的知名人物,其真正的创作生涯仅只十几年时光,他对学术问题又是那么的认真细致,以至每部书稿的誊抄都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我曾见到凤北路贡后巷一套简陋住宅案头上似乎是永远打开着厚厚薄薄各种开本的词典与参考书,它们因为浸透了灯光、目光与呼吸而充满人性,因而仿佛全都是活的生命。
应该说老舅一生最后的十几年是幸福的。坎坷大半生,终于可以静静坐下来研究他钟爱的学问。一个知识分子舍此何求?老舅是幸福的,多亏了他的夫人——老舅母白桂姿。他们相识于艰难而自甘于清贫。我两次去过桂林,亲眼看到舅母的终日操劳。我想如果没有她,老舅活不到66岁,即使活到这个年纪也做不出那么多的工作。在老舅的语言的丛林后面,我们感受到漓江边上老舅母人品的光辉。
王庚年翻译的楚瓦什族人民诗人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伊凡诺夫的长诗《娜丝碧》就要付梓出版了,王涛,王平和我及众多(表)兄弟姊妹心下稍安,愿我们的努力,能带给故去的先辈几许安慰,能为我们逐渐衰老的亲人的脸上增添一缕笑意。我们这代人永远爱他们,记着他们。
1997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