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面容——关于李伯安的画

故乡的面容——关于李伯安的画

离开过家乡的人都有过乡愁,其实故乡也常常想起她在外未归的儿女。这种想念人们有时意识不到,除非夜深人静、除非你心底有过无法言说的痛苦,你才能听见她的低吟。

半个多月前郑州张明泽君打来电话,说河南出版社李伯安去世,一些朋友义卖字画筹资,将在中国美术馆为其举办画展,让我到场感受一下,老朋友们也好借此机会见见面、聊聊天。张明泽说:“伯安的画,绝对大手笔、大气象。”

这些年舞文弄墨,大作品大人物见了不少。但他(她)们中的多数,你没办法去认真的。大人物大手笔的遍地开花,是人群的需要,间或商业炒作的痕迹:有些还没成大人物的要提前成为大人物,赶早集,争取一个好价钱;有些为的是把大人物塑造好了,让别人在观赏大人物时也看到大人物身边的自己。放眼中原文艺艺术,近几年除了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羊的门》噼噼啪啪闪耀着智慧火花,堪称杰作之外,好像没什么大的动静。在我的印象中,李伯安,洛阳人,与鄙人同乡,似乎还在郑州的同一个大院住过。美术界两位朋友提起他时说,“画儿画的不错”,其他就没什么了,何以突然耸起山峰一座?

展览开幕式上,人墙如堵,把前来讲话祝贺的领导、嘉宾围得水泄不通,其中被誉为“中国当代三大马画家之一”的刘勃舒先生对李伯安作品的评价颇具代表性:“我在私下里谈过,有朋友劝我,别这么讲,这么讲太绝对了,可我就是要说出来:伯安同志的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话音掷地有声。

这种论断似乎不大给自己留余地,不给美术史留余地,但敢于当众直抒其言者,必是心中所见,情同此感。遥想当年,吴道子被称为“画圣”,文森特·凡·高的作品被称之“绝响”。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不断发生奇迹,正因为如此才显示了一代代人甘于为它献身赴死的魅力。李伯安的画有肖像、小品、长卷,多为凝重、酣畅淋漓之作,比较之下位于一楼的吴冠中画展倒显得有些冷清。

毫无疑问,吴冠中先生画展开幕时也一定是群贤毕至的盛事,这位丹青巨擘融中西于一熔,卓然大家,举目当代罕有其匹。清雅浅淡,尤其晚年之作,化繁为简意境邈远,点线之间透出极高的学养和理性的美。李伯安不同,热血涌荡的大斧劈皴,像滔滔黄河一样从远古走来、带有装饰画特点的尚未完工的人物群像,这一切都表明着生存土壤、生活阅历、艺术观念不同的艺术家之间的差异。吴冠中已届耄耋之年依然健在,李伯安51岁仆地不起,甚至还没来得及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艺术。

二楼三个相连的展厅里回荡着一个英年早逝的中原汉子的生命气息。老少数百人,缓缓从一帧帧画幅前走过,或久久驻察,其中一定也有为这次展览献画募捐的李伯安生前见过与没见过的朋友。艺术如此神圣,艺术的强光聚到艺术家个体身上时竟如此沉重,它烧毁了艺术家从而把他手中的笔化作一片光辉。

李伯安的画不是没有可挑剔之处,少数作品你甚至能够指出它的不够成熟,但李伯安是挥洒着笔墨往前赶、往前冲的,是舍身炸碉堡的姿态,来不及一步一回首地缝缝补补。开展之前我细细披览过《李伯安画集》,我跟先期来做筹备、布展工作的刘杰、张明泽说,“李伯安对历史、生存的理解,大约是隐忍之痛、痛楚之深,因此充满了执著的艰辛。就技法论,可能肖像画更老到些,让人觉得,岁月把画中人埋进了中原故土,画家的笔呼唤他们,把他们重新泥乎乎地挖掘了出来。其中几幅,比罗中立的名作《父亲》并不逊色。”刘杰淡淡道:“再看看原作,看原作和看画册有时候是不太一样。”

李伯安的画在中国美术馆卷起一阵旋风,画框中的人物在与他们的观众交流呼吸,面色苍苍、头缠布巾的太行老农一点也不生分,我们和他们的区别也许仅仅在于着装,及脸上的表情。——我们常常没有自己可以面对,又不得不面对诸多他人的表情。尤其《走出巴颜喀拉》那100多米长、1.88米高的巨作,更是携带着血泪汗水飞奔而来,把你拽入它的尺幅拼命摔打,哪怕你仅仅看它一眼,便再也逃不出它的震撼。这是一种色彩的大河,声音的大河,人众的大河,嘹亮着痛苦、呻吟与忍耐,倔强挺拔,智慧且愚昧。粗砺的石头裹着泥沙,在翻滚在动,直楔入我们的骨髓里去。这样永恒巨大的题材,这样汪洋恣肆的情感,足可以迅速摧毁一个人的生命。所以我宁可认为李伯安即使不被疾病扼杀,也必将由于他奋不顾身地与艺术搏斗而血脉贲张,而肝脑涂地。“从历代画史到近代画坛,不曾见过如此的画作——它浩瀚又豪迈的整体感,它回荡其间的元气与雄风,它匪夷所思的构想,它满纸通透的灵性,以及对中华民族灵魂深刻的呈现……”(冯骥才《李伯安画集·序》)如此具有包容力的原创力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要做使徒的画家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献祭。看完展览,人们还久久地颠簸在那强烈的磁力场中。朋友问:感觉如何?我只说了一句:李伯安是我的老乡。这的的确确勾起了我对故乡的一些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情感。我多么希望故乡——那沃野千里的中原多出几个李伯安这样的画家、书家、作家,甚至歌唱家、舞蹈家,用生命拥抱艺术,活得默默无闻又轰轰烈烈,普普通通又高大光荣。

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往对故乡的理解或许是错误的,起码失之片面的。总说宋朝以来文脉南移,总说京都、上海才是精英荟萃之地,故乡的土太瘠薄。其实我们往往背着两手眼看天,内心比贫瘠更荒凉。在李伯安的绘画前我们根本不配谈艺术。李伯安如何?为省内外数家报刊画了近千幅插图,也曾被生计捆绑过手脚;当初画《走出巴颜喀拉》是应一位收藏家之约,不能说不掺杂经济因素。其创作虽然得到省内外几位名家的口头嘉许,却属私人性质,并未被社会广泛认可。但他辛勤耕耘的《太行人》系列,为日后的成功打下基础,几番青藏高原的体验,夜以继日数度寒暑的磨砺,使他终于挣脱羁绊走向辉煌。可以说,没有《走出巴颜喀拉》,就没有今天意义上的李伯安。为了今天,故乡等待了十年,等待他人格的超越,艺术战胜金钱。可以说,李伯安虽然死了,但却没有遗憾,即使连身后的青史留名也不曾看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幸福的,人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东西,他得到了,留下很多活着的人看到自己的可怜。

故乡的眼瞳中,清晰映现出她的儿子怎样把自己的身影越走越大,我翻阅着同乡兄弟的画集,窗外,落下了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1999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