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湿衣忝集》序
眼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对过去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为什么1997年以后不再写诗?今天已经两次了,他说已经封笔,以后不再写诗。
朋友介绍他来找我,让我读读这些作品,给指点一下。关于他,我能指点什么?我对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朋友只说:读读你就会有话可说。
“作者简介”中写道:“李龙鑫,原名李庆鑫,生于河南鲁山,现年24岁。16岁开始写诗,同年发表处女作《灯塔看守人》……”还有若干获奖与作品被选入某些作品集的纪录。这叠厚厚的诗稿后记有些字句跳了出来,“这本诗集于我是一种结束……同时,这本诗集于我又是一种诞生……春节期间还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是整理这本集子的书稿……第二件事便是我焚毁了自己所存的全部书稿(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小品剧)以及高中和大学期间所写的厚厚11本日记……”我感觉迟钝地听他讲述在重庆工学院上学的事情,脑子里却在嗡嗡响,这是为什么?
应该说李龙鑫早慧,16岁时的作品,已颇有些样子。《灯塔看守人》无论立意、取象,都没什么明显的毛病,语言运行速度均衡,节奏也掌握得不错,看不出少年人常有的浮躁、轻狂之气。当然,1991年的作品《湿衣忝集》中只选了一首,也许是他当年大运动量写作练习中的偶然情况?李龙鑫说,他创作过一千多首。从他提供给我们的材料看,1993年,即他18岁那年,高峰期不可遏制地到来,汩汩潺潺滔滔乎占了本书的一半篇幅还多。1995—1996年的作品从数量上讲占了本书其余的三分之一强。我注意到:1994年8月到1995年8月几乎是空白。从时间上推断,这是他欲图冲出那个曾给过他童年、少年以欢乐与困惑,同时又囿限了他十几年的鲁山、拼高考要到大学念书、走向更宽广的世界的一年。我猜测,不会是别的原因,他在一种巨大的激情的裹挟下突然喑哑了自己的歌喉。想必环境不允许他置学业、置家长和亲友的舆论于不顾,在此“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当口儿一意孤行。没准儿还有人说有人劝,“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前程来说,诗歌并不能给人带来什么。”依几乎所有人的观点,只有继续求学的做法才合乎理性。1995年9月,他如愿以偿(同时也如众人所愿)地进了大学。不巧学的是经济,却也大约没怎么妨碍他的嗓音,他的诗歌如一把稍稍搁置的铜号,一经擦拭,依然嘹亮。诗心如“石榴花,开了/在窗外五月的空气里/是什么声音让我/合上了书本,望去/一些浅亮的红星已将/我的瞳孔和心脏打开/就像他们打开寄身的绿色/打开五月一样……”(《石榴花,开了》)。1995年下半年到1996年底,他的写作仍旧称得上较大面积的丰收,单这本集子中就辑入了30首。与以前比较,诗艺提高明显,部分作品篇幅较长,诗中涵纳的内容多,运笔综合能力增强。短章则愈结实饱满,时有佳构妙什。似乎已经挨近被社会接受的程度,有望在较短时间内成些气候。但就在此时,缪斯之琴戛然而止,1997年至今一年半子虚乌有,着实让人难以理解,禁不住要问一个为什么?
据李龙鑫在《后记》中交代,“1997年以来,未再动笔写过诗,但偶尔还是读点诗的,更重要的是时常还会有诗的情愫萌动于胸,不温不火的,并不带给自己创作的冲动。”又说,对于写作,“我已不再有这样一种情绪,”又说,“好歹我是不干了”。但话讲的结结巴巴,令人一脸疑惑,禁不住要再问一句:谁怎么着你啦?总之1997年之后他愣是真的一行没写,倒是一派壮士断腕的气概。同时,“这本诗集于我是一种诞生。关于诞生我不想说什么,因为那毕竟牵扯到许多外来的东西……”(引文同上)未来若何?尚不可知。到此我们见得,李龙鑫说“结束”,心里沉痛;他说“诞生”,两眼茫茫。尽管“值得一提的是,自己过去做过的白日梦,有些竟也成了现实”(引文同上),但我们面前的李龙鑫少年时的某个夏日傍晚坐在河边草地上,他的梦中岂止是眼下的这本诗集?一定还有花环,一定还有方向,一定还有激情、温情的光晕,优美诗句点亮长长的生活。
我们看到1993年的他,《想做一只鸟》,洋洋洒洒的文字引人想起了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昨夜,我快活地醒来》,“第一眼便望到了玉兔的满是笑的眼睛”;想起《母亲》,向往《一条美丽的河》。虽然有《伤》《破裂者》《铁屋》,有《痛苦的时候》,毕竟荒原上有帆,有蝴蝶,《翅膀》是“生命的图腾”,《早晨》“阳光从鸟嘴里掉出来”,即使在《一个没有心思的夜晚》,也能听见“场院里纳凉的人的闲语/是很美的轻音乐”。而1995年的作品,上来就是《二十一岁祭花》,“世界就从这一天/开始衰老,”“青春的花园/只余留/残垣和断壁”。接着是《雨声》,又一首《雨声》,“外婆背满儿孙待哺的/啼哭,琴弓般的身影/在一种乐器上/演奏了很久”。《错觉》《饥饿的孩子和鸟》《危桥》。尽管有《石榴花,开了》《爱的无题》《穿越爱情的翅膀》《岁月昏倒之后》等数篇朗洁逸秀之作或明亮灼灼闪耀其间,但整体上是冷调子的,深思凝峻。这两个时期他的精神状态具有很大区别。
持中而论,这应该属于正常情况。因为1995年以后的李龙鑫和1994年以前的他,至少发生了两个变化。一、由少年步入成人阶段;二、以乡村或曰乡镇(据我所知鲁山是个不大的地方)特色为主的生活转变为都市特色为主的生活。少年与成人虽一二年之距宛若一步之遥,但“生活”的定义却不可同日而语。从家庭的翅羽之下进入社会的风雨(大学亦是社会),从此要独自担负起自己的生命意义,环境不会迁就你给你什么适应期实习期调整期,转型期中所有的磕磕绊绊均需要自己承受。这并不容易。从农耕社会(起码感觉上的)一下子闯入(或可曰坠入)工业社会乃至信息社会,也容易产生心理失衡。自然或半自然环境中的人是相对完整的人,至少有内在的相对完整性,都市人只通过职业或专业、学业与社会发生简单明了的“兑换”关系。快节奏,个体是渺小的、破碎的,梦与自然与完美只是一个早晨拉开窗帘就干瘪下去的幻影。城市生活一定会亲手破坏我们的少年诗人与生俱来的激情,使他正像他自己诗中的“饥饿的孩子和鸟”。虽然他反抗,他希望“像父亲般强健母亲般丰满”(《岁月昏倒以后》),求胜的欲望曾经顽强不屈,反复出现,“花落了她依然挂在枝头/等待下一次开放”(《有一种生命不会衰老》),但毕竟他相对软弱细小。他回忆《外婆的手》“摸出太阳又摸出月亮”,无意间流露出了对过去的时光的“恋母情结”。他作于1993年3月27日的《都市之月》,写都市之月面对这世界的尴尬,如今怕是教人联想起自己面对城市的不自在、无奈。他甚至意识到了有必要与昔日狠狠握一下手,说一声“拜拜”,甩开膀子写了长诗《重庆·重庆人》,事后才知道尚未深入到重庆的实质里去。我们将这本集子细细读一遍会感觉,1993年间的作品池塘有草,一片温暖浪漫气息,对事物思考带有着似乎天赋的颖悟力。但那思考多数毕竟只是一个个词汇啊,说苛刻些,划归“少年不识愁滋味”一类也未尝不可。而1995、1996年之作,经验色彩浓了,感性的东西多了,和诗歌的本意接近了,李龙鑫是进步了啊!他只是还没有进步到善于从世界的不完整性、个体的破碎、失落、彷徨、困惑、荒谬中去挖掘出深层诗意的程度,他需要从艺术观念、思维方式、写作手法上去完成这个转变,做一个有力量的人、有毅力有自信的诗人,他怎么可以不写了呢?
不写的原因,李龙鑫说是缘于“我已不再有这样的一种情绪,我也不好再勉为其难,否则自己难产,看者也不忍心……”我总认为此话不能过于当真。因为一个人才情衰退、才思枯竭,常常是徐徐落幕的,江淹江郎才尽,徐志摩写过《志摩的诗》之后陷入苦吟,是为文学史上所见,但我再三琢磨李诗人1996年的“谢幕”之作,总感觉不大像。那么就是另有缘由在。不会是难言之隐吧?就一般情况观之,刨去才尽不算,有人因为写了多年,荣誉颗粒无收而作罢,有人因为“诗人”一词在当代已近乎贬义词而解甲,有人因为失恋、失去了激情释放的具体对象而偃旗息鼓。现实里的大学生,有人因为忙于求职找工作,“烦着呢”而失去了那份儿心劲儿。我在高校任教经年,深知今日学生一到大三就三五成群地伸长脖子朝围墙外面四下打量。这不是对在校大学生们的非议,就业的确已成重要社会问题,连鲁迅都要先生存后发展。我不知道以上所言有几条能够对上李龙鑫的号。我揣测一番,恐有世俗前程、生存压迫的因素在起作用。另外,数首诗中作者每每深情呼唤的“敏”的影子,怕也曾于诗人情感中激起波澜。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形而上的痛苦,同时,让有才能的人放弃发展去苦索稻粱、衣食所安是一个社会的悲哀。
李龙鑫的一些作品和另一些作品的句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天葬》《雷雨过后》《守夜者》《伤》《早晨》《猎手》《伤口》《在黑夜被称作早晨的地方》《错觉》《岁月昏倒以后》《男子汉》等。读者英明,在这儿我就不过多也许是费力不讨好的条分缕析。但无须掩饰的是,我们这群经历过特殊年代,曾被权力话语反复强暴,苦苦挣扎才把自己矫正过来的诗人,真的比较羡慕李龙鑫这代人,李龙鑫的个人才华也不可等闲视之。诚然,要取得广泛认同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我坚持认为他应该再作冯妇,重操诗笔。行文到此我的内心又竟至荆棘丛生——在商品社会中劝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写诗多少是一件残忍的事,再说话我也会变得结结巴巴。
199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