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的杂文

叶延滨的杂文

早就有一种说法:叶延滨的杂文超过了他的诗。我在大约12年前曾于河南的《散文选刊》杂志读过“叶延滨杂文特辑”,十余篇作品。那是该刊首次、或第二次集中较大篇幅推出杂文作家的稿子,以期给读者留下个完整些的印象。当然,编者的眼光是挑剔的,在作家作品尚未形成一定气候之前,他们断不会有此举动。那么是否可以证明,叶延滨的杂文创作成就当时便已超乎其诗歌作品之上了呢?

这不是本文所着力要讨论的问题。我们记得当时,正是《诗歌报》《深圳青年报》举行轰轰烈烈的“诗歌大展”时间前后,城头变幻旗帜,一片花枝招展。而叶延滨继获得全国优秀中青年诗歌奖(1972—1980)之后,又拿到第三届中国新诗集奖(1985—1986)。按常理来推,似乎完全可以横笔驱象再立潮头,以图诗歌事业的更大发展,但他此时不断呈送我们的,除了诗歌,更多的是散文、杂文。当时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等著作尚未形成海内遍布之势,张辛欣的《回老家》、叶延滨的《西西里随笔》等洋洋万言的长篇散文以及一些声名卓著的作家作品便成为《散文选刊》的首选。杂文方面,似乎只见邵燕祥老师一人“金鸡独立”,别人只是零敲碎打、偶尔为之,冷不丁杀出一个叶延滨,为杂文这一文学品类带来些许新鲜的风,倒是大家没有料到的。

杂文这一“劳动工具”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叶延滨手上出现?是年龄的关系?人称“年轻适合做诗人,中年适合做散文、小说家,老年了呢?就成了哲学家了。”此乃一般规律。但叶延滨情况似不如此。他诗照样写,且不比以往写得差,他的杂文散文小说中分明也缭绕着诗思诗情如缕。那么从精力、能力上讲,除写诗之外他仍有“余勇可贾”?或者在认识、把握世界的方式上杂文的“直接面对、具体可感”也同样得他心仪?等等。鲁迅先生在发表了《呐喊》《彷徨》中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后有一篇题为《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文章,叶延滨好像没怎么谈过他为什么写杂文,至少在《白日画梦》这本杂文选集到我手中之前本人不曾见到听到。当年他还在南方的一个省会工作,据说风闻叶氏又有新作问世,很快有人积极地把该期报刊找来,三五成众地揣摩其主题立意,弦外之音,辛多辣少,所指何人。不知他们是否正着读完倒着看,是否对着灯光瞧,反正总要想想是谁言行失当手脚不干净。让人记起有一种名贵的食用鱼——沙丁鱼要运到欧洲,它们常常由于缺氧而在中途大批死掉,后来人们想出办法,在那些鱼箱里放进一条鲇鱼。攻击力极强的食肉的鲇鱼在箱中翻腾追逐,名贵的鱼们四下奔逃,因此获得氧气使它们的大多数保全性命。杂文就像那条鲇鱼一样生命力旺盛,让我们对治疗身上的痈疽感到急迫,无法在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中优哉游哉,最终丧失抵御疾病的能力。回浊转清,我们的生活会更健康、更文明。杂文虽无包打天下之功效,却能时不时地给人们“提个醒”。它是以此得到了叶延滨的青睐罢?

说起杂文,便不能不提到几位前辈文人,鲁迅、林语堂、梁实秋等。鲁迅大家比较熟悉,尖锐犀利,咄咄逼人,匕首投枪,强弓硬弩,以至林语堂嫌他缺少点气量;林语堂自己呢,于中西文化间“左牵黄,右擎苍”,嬉笑而不怒骂,牛油味多些,讲究绅士派头,绵里藏针,属于“蔫儿坏”一路,如他的《冬至之晨杀人记》《论躺在床上》等;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名为小品,实则多数可以当杂文欣赏,《女人》《男人》《洋罪》《结婚典礼》,诸如此类,收世相于笔下,博引旁征,涉笔成趣,使人喷饭。叶延滨与他们不同,我从对叶延滨包括杂文、散文、诗歌作品在内的所有文字的了解中感觉到,他是熟读过鲁迅的,包括鲁迅一贯坚持的“文以载道”、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文精神,鲁迅的决不妥协的人生态度,鲁迅对现实社会人物、事件的敏感,都曾给叶延滨的杂文以影响。但我们今天的生存环境已经与鲁迅当时的境遇不可同日而语,叶延滨面对的大多数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下的人际关系,社会转型期间问题丛生,却谁也无法说这不是政府正着力解决的问题,大众正处于观念更新阶段,是“前进中的困难与障碍”。所以话就不能讲得那么“横行无忌”、无遮无拦、随心所欲。这使人有时会觉得叶延滨杂文宽容温和有余,不似鲁迅的尖锐决绝。比较起来,林语堂幽默(他是“幽默”一词的译者或曰发明者嘛)诙谐,其文犹如撩起燕尾服长马褂拂起一阵风,你是否有动于衷我不管,反正我是潇洒飘逸过了。叶延滨比较“较真儿”,他要与你讲道理。林语堂包括《吾国吾民》在内的很多文章,自说自话,叶延滨却是要与你当面把事、把道理谈清楚的。叶延滨和梁实秋的区别在于,梁老先生是“俯首看众生”,著名学者,一代宗师,“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主儿,文章题目大,虽说常从小事说起,《孩子》《女人》《男人》《中年》《旅行》《第六伦》《衣裳》《年龄》《职业》,亏得他老人家学富五车,不然就像老虎吃天没法下嘴,你怎么说才不至于不着边际地空泛?叶延滨虽也《偷空当了两年教授》(见《白日画梦》),但他毕竟诗人出身,要更感性。也许是文学观念使然,他更注重自己杂文的“当下性”,保持自己对人们社会政治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发言的权利。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叶延滨只关注现实生活中相对具体的事物,我曾细读过其散文集《戏说神游》,且与他描述过的山川风貌、遣兴寄情文字和《中国游记鉴赏词典》的相应文字对照(掉书袋的做法),与其杂文比较,还是其杂文中精神内涵的格局更大,在表达程度上也更丰满有力。

在梁实秋先生杂文的参照下我们更容易看到叶延滨杂文的“平民思想”,他本人也在《白日画梦》的“自序”中说,“在写杂文时,我不是诗人也不是作家,我是一个老百姓。我所思所想所写,均是从一个老百姓的立场出发,是老百姓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这种平民立场其实正是一种“公民”立场,它不是对“社会的良心”、人文旗帜的放弃,而恰恰是一种坚持与高举。在昔日的价值观受到质疑,有些规律被时间重新认识,经济体制改革,人们越来越懂得应该为幸福的生活而非仅为某种思潮、主义去追求努力的社会转型期,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各类信息借助新的媒体高度膨胀的时代,客观评估文学在当代人生活中的影响力、感召力,去除精神贵族意识,这对一位作家来说是心智健全、内心坚强有力的表现。如叶延滨的《文学的传世》《东方不败术》《无乡可愁》《没绝种的妾文化心理》等诸多篇章,便是证明,既显示了作家作为一个普通人于具体现实中的“在场”,又表达他对民族文化的缺陷或社会重要问题的忧虑。叶延滨杂文的价值取向与美学思想由此可见一斑。

与邵燕祥的杂文相比,叶延滨杂文呈现出一种“共时性”的特点。诚然,这种共时性并非指古往今来俱皆包含的共时性,它相对“历时性”而言,强调其空间概念,即:叶延滨杂文不仅内容上关注当代,文章的论证过程亦多以现在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例证。以先进对比落后,以文明鞭挞愚昧,这便与邵燕祥的常常钓史钩沉有所不同。当然此乃各有侧重,只可以多与少言之,并非绝对而论。叶延滨杂文的现代信息量比较丰富些。京城还有一位著作颇丰的毛志成先生,于杂文颇有建树,该公“文以气为主”,是谓正气、义气,连带一点酒气(毛先生曾在文中提到自己“生来酒量过人”)。行文狂放,言辞激烈,精警,每每见其骇世之语。而叶延滨杂文要见其文气,要冷静、客观得多,读毛志成的《学会沉默》我们感到有一股英雄气汪洋恣肆,读叶延滨的《白日画梦》我们得到的是一颗平常心烁烁闪闪。

杂文似乎历来被视作武器、利器,因此操持者板着面孔的居多,批判、打落水狗、讽喻讥诮,不一而足。连敦厚的学者雅士也隔山打炮,刀剑齐鸣,仅仅左盘右绕、调侃讥笑、数落唠叨的杂文家已算是温良恭敬的了,再退一步这杂文可怎么个写法?但叶延滨不,他并不把自己从被指摘斥责的人、事中干净利落地擢出去,改“批判”为“批评”,嘲讽对象群里,自己也不时置身其中——我自己亦非没有私字一闪念,通体透亮没毛病,我也是你们当中的一个。恶人恶行千夫所指,庸者愚蠢,好人犯糊涂占生活中的大多数。“杂文最终是写给好人看的。一篇杂文能让老百姓看了解气,高兴一会儿;能让犯错的好人心跳,思考一会儿;能让坏人看了生气,难受一会儿——就其社会效果而言,就很了不起。”(《白日画梦》自序)这种杂文家的伦理及其以“劝善之道”为本质特征的审美尺度,大约就是叶延滨杂文与其他人最明显的区别了。有人认为,鲁迅在解剖别人的同时也更严苛地解剖自己呢!其实鲁迅文中的自己,基本上是一种“类”的代称,是国民劣根性部分,那“自己”作为个体出现在文章中,基本上起的是把国民劣根性引上刀锋的引线作用。从《缺席》《对号入座》等作品可以看出,在时代、社会环境、人的观念变化了之后叶延滨走的是他自己的创作道路。鲁迅的杂文写法:揭示现象——进行批判;叶延滨的写法:指出现象——从事讨论与批评。鲁迅文风:扎他一锥子;叶延滨的企图:在你发烧发昏的脑门上泼碗凉水。这水也常溅在自己脸上身上,他毕竟也厕身人群,跟大伙是平视着的啊。

有一个诗人的影子隐藏在杂文家叶延滨之中,以意象为能事的诗性思维在叶延滨的杂文中表现活跃。譬如说《男性的春风》里的抒情意味,《代山水起草的告示》的散文诗体结构,一些篇什行文的大幅度事件与情绪的跳荡、仿佛突如其来的语言焊接方式,甚至对于一个词的解读解构、变形导致的戏剧性效果,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和新鲜感。关于这一点,限于篇幅,在此就不再展开来谈。

叶延滨是位勤奋、高产的写家,杂文创作使他对生活更加热爱、更多关注,也愈加具有艺术敏感,虽然他在《白日画梦》“自序”中说“如果这些短文因为所针砭的时弊已经消失而显得幼稚,那么,我为此高兴”,虽然他似乎不曾指望这些文章能够传之久远,但其作品的独特性和它们在读者中日益广泛的影响,为人们的研究提供了可能。依我看来,叶延滨杂文创作的基本面貌,便是如此。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