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白马》

初识《白马》

在文学艺术界,这样的例子并非鲜见:某某原非这个行当中人,偶尔涉足,便登场闪亮,煌煌然使大众大吃一惊,众曰“杀出一匹黑马”,哗然一片,文学史、艺术史由此改写也说不定。起码为同门同类,注入一些源头活水。这对文学艺术的发展来说是好事,不要过早下结论,认为花落谁家。文学艺术充满偶然因素,一位文学艺术家的出现或成功,也有不少偶然因素。

当然这并非说,呢喃以前于诗坛无涉,忽地就出了诗集。呢喃写诗20年,却走走停停。他知识渊博,兴趣广泛,作品横涉散文、随笔、小说、戏剧、音乐、诗论、小说影视评论及美学、文化学研究等,诗创作仅其一小部分。如今《白马》面世,当是“蓄谋已久”的事。对此,诗人在本书“序言”中有一番夫子自道:

我在经受了20余年的文学历练和近20年的诗学苦恋,经历了人生和哲学的沧桑及其双重危机之后,再回过头来整理这个一再推后、以致晚了十年才付梓的诗集,在心理上又多了一层沧桑感。我在该集子里,有些自不量力地企图对中国传统诗学和当代西方诗学作一番尽其所能的扬弃、融合,并糅入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和个性气质,使之形成自己的特色,为探索一条较为合理的“中间道路”提供“这一个”的实验文本。也可以说,这个集子是用诗的方式对自己的生存及其文化形态的“审判”。

“用诗的方式对自己的生存及其文化形态的‘审判’”,这个题目太大,呢喃的“文化生存状态”怕也不是在研究了他所有的精神生活及著作之前就有发言权的。作为一篇短文,我想就其对诗歌意象的独特砥砺,其在诗中将现代汉语与中国道家美学的精神对接等问题,谈些粗浅看法。

一、“有”与“无”的美学思想在《白马》中的反映

我们知道,“白马非马”这一重要命题是公孙龙提出来的。前人有将公孙先生的理论称为诡辩术者,其实“无中生有”乃道家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今,事物具有“显在”的存在方式和“潜在”的存在方式,已为广大学人普遍接受。事物可以改变它的结构(如分子结构、化学反应)方式,事物可以改变其存在形态,有的物质生成,有的物质消灭不见。这已是常识,在精神领域也是如此。只不过有时我们能力有限认识不到,或者在艺术中找不到表达它的方法,在叙述中找不到“对应词”而已,即所谓“妙不可言”。而呢喃在《白马》中作了表述这种思想的尝试,很有意味。

“海水慢慢围拢过来/很多记不起的声音羽翎/一点点浮现,又转瞬即逝”,很多记不起的“声音”“羽翎”随着海水“一点点浮现,又转瞬即逝”,这显然是诗人的一种心理意象。本来,这些记不起的“声音”和“羽翎”是当下现实中没有的,是诗人在“听涛”中的一点点激活并浮现出来的。这便是诗歌意象从“无”到“有”的(呈现)过程。而另一方面,诗人正是借助现实中的“海水”“涛”等客观物象的“有”,以衬托诗歌意境的更广、更高远的“无”。

“那一群狼几乎全是纯种/数量大约在五十到五十二匹之间/月光中,它们的叫声楚楚动人……/乘着那晚的月色,狼群消失后/河流,森林复归平静”(《月色(二)》)。狼群在月光中从出现(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到消失的过程则是诗歌意象从“有”到“无”的(消隐)过程。

“垂暮的老人,在雨声中抵近/并不存在的小桥和吹箫人/而脚下,正缓缓漂出/一盏又一盏荷花灯”。同理,本不存在的“小桥和吹箫人”从开头的在雨中呈现到后来的慢慢消隐,则是一种从“无”到“有”再到“无”的过程。

二、“妙不可言”与“似与不似之间”

潘天寿先生曾说:“东方绘画之基础,在哲学。”中国画和中国戏曲的表意特征最能体现中国美学思想的精髓。艺术是生活的反映,绝非照相式的再现,那么它的“表现”形式就一定含了“主观感受”的因素。“妙不可言”却“不得不言”,于是有了艺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作品本身也就更具多义性(多释性),给了观众更大的想象空间。呢喃深谙此理,并巧妙地运用于他的诗歌创作中:

“一条素未谋面的大河/大约就在十米以内/仅仅十米,它已先我一步/流淌在/我即将写下的诗行”(《未名河》)。“先我一步”是指“我”对“河”的形象及整首诗的结构还未完全构思好(故称“未名河”),换言之,这条“未名河”在“我”心中还不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这就要求读者和作者的创作思路同步,通过调动读者的主观审美能动性,来和作者一道完成这首诗的创作。

“当我写下并怀想荷花的时候/荷花还没有形成,荷花还只是一个词汇/它粉红、清幽、芳香/连结着流水、夏天,和一个少年的空想”(《荷花雨(一)》)。同理,当“我”写下“荷花”这个词的时候,“荷花还没有形成”,这种需要读者参与并给读者提供参与切入点的手法,是一种“现在进行时”、和审美同步的新品格的诗作。

“据说牝马就要涉水而来/这是一匹栗色的牝马/比传说中的牝马个头略小/而生殖力旺盛”(《涉河的牝马》),“又一个清晨,一只并不存在的鸽子/轻轻擦过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城市/突然被一道白光照亮”(《鸽子》),“而此刻的麋鹿,正艳福不浅地俯卧在/独身女人第三十八次失恋的稿笺上”(《麋鹿》),同理,就要涉河而来的“牝马”还未出现,“一只并不存在的鸽子”已“轻轻擦过城市上空”,或者一只虚构的“麋鹿”正俯卧在女诗人的“稿笺上”。诗人笔下的这些活生生的生灵,或先或后,似有似无,让读者既感到了它们的呼吸,却又无法接触和进入它们当下的世界。

三、以“此在”的显性客观物象反衬另一隐性的语符物象

按照文章作法,第三部分似乎应该讨论“无”中之“有”与“有”中之“无”的问题。但《白马》一书,绝非中国道家思想的诗歌蓝本,呢喃的用意也不在此,他要通过诗歌促使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型,探索在最科学、最理想的维度上继承、熔铸和弘扬传统。那么具体到物象(意象)上,用“有”来替代“显性客观物象”,用“无”来替代“隐性的语符物象”就是不科学的,谈起来也很别扭。它们倒更接近于中国文化中的“实”与“虚”。笔者拟对《白马》中的部分作品的意象特点略说一二。

“在一个浪峰和另一个浪峰之间/在一块礁石和一棵棕榈之间/它(海鸥)弱小而有力的翅膀/竟成了/老人和大海的唯一关联”(《海边有一个老人》)。诗中的老人是“此在”的显性客观物象,同时又是“大海”这一隐性语符物象的化身。这里,与诗中老人的洗练细节相呼应的,则是无处不在却被诗人刻意隐去的“大海”——事实上,“大海”在这儿已成了一种隐去了外在形体的语符物象。如果说大海是老人的精神外延,那么老人则是大海的化身。

“广场大得足可以容纳整个夜晚”,“我们无论站在任何角度/都觉得像是和它垂直,或平行/我们跳不出这些夹角/可知和不可知的、有形或者无形的夹角”(《广场》)。“广场”在诗中是“此在”的显性客观物象,“夜晚”是一种隐去了外在形体的语符物象。一方面,诗人用“广场”来反衬“夜晚”,反过来,又用“夜晚”作为“广场”这一显性物象的另一意义的语符反衬,这是一种诗歌意象的双向互换方式。

又如《月色(二)》中的“狼群”(显性客观物象)是“月色”(隐性语符物象)的化身。再如《红嘴鹤》一诗中的“红嘴鹤”(隐性语符物象)则是“我”15岁人生时段(显性客观物象)的反向代指。这是诗歌物象的一种特殊指向(反衬)形式。

最后我想说的是,匆匆行文未完,接连接到两位诗友的电话都曾提到《白马》,关于它对传统文化的吸收与批判态度,它的重要思想内涵、语言特点、对诗歌结构及其多种形式建构的试验,甚至它的书名的文化意味,诗人对道家文化由来已久的钻研等等。总之,这是一本需要细细研读、慢慢品味的诗集,它的价值和意义,会在我们对诗歌讨论的不断深化中更加明晰起来。

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