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船》序
我与本书作者都晓相识甚久,但讨论文学的次数不多。都晓在文学上不是功利心很强的人,他在电视台当导演,拍电视剧。比如拿了“飞天奖”的十八集剧《颍河故事》和十二集的《乡村生活》等等,率领老的少的一大群奔这儿奔那儿,诸事繁杂,耗费时日,不常有对灯独坐的清静。再则,现实中的电视剧本大多由小说改编而成,把一部选中的小说翻来覆去咀嚼多遍,组装了拆开,拆开了组装,便不再新鲜。折腾得多了,不免连小说都觉腻歪。又则,世上出现了专职小说家,对人类群体来说固然未尝不可,对写作者本人来说便容易产生异化因素。人应是对生活随时随处显出敏感、激情的人,人太专门化其实就是简单化。人的大脑皮层的兴奋区域长时期集中在一个点上,就会对生活里的其他东西产生抑制作用,人变得缺乏趣味。都晓不愿意这么活,他要“全方位”起码是“多角度”地切入人生、闪入人生、闯入人生,与世界相融。写小说即是都晓让生活变得丰富起来的途径之一,俗话曰:试上一把。不先谈这些,就不便于读者了解作者其人和他的作品。
这就让人隐隐觉得有了夸奖都晓的“潇洒多才”的嫌疑。是否过誉,读者读了作品,自会掂量出大小轻重,用不着论者条分缕析,但两年前我看完《笛声与犬吠穿越的村庄》时,确曾赞不绝口,认为“这篇东西若交给张艺谋去拍成电影,在国内也许暂时火不起来,拿个国际奖似乎问题不大”。这话中个人感情色彩并不浓,只是反映了我个人当时对小说创作与电影现状的认识水平。这是在都晓书写内容更复杂、人物关系更复杂多变,作品更易产生歧义的《买卖船》之前。
都晓不常写小说,数量不多。但第一次提笔,就是中篇,名曰《城市的天空下着雨》,发表在《长江文艺》上,头题。轻松的笔调,带着善意的揶揄的手法以及良好的艺术感觉,使它很顺利地就与读者相见。似乎不费什么劲,那时他还不能深入了解小说制造者的苦衷。总结起来:这没什么。天晓得为什么那些个称作小说家的男士女士整天面朝书桌背朝天,他缺乏对创作之苦的体验。所以如此,也多少得益于他高居作品中芸芸众生之上的视角。对人物的把握以及初试牛刀的新鲜感,还不曾像有人那般已把小说做到做作的程度的缘故。对由小说带来荣誉,他既尚未奢求又尚未被一些花叶扶疏的荣誉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如履薄冰。大多数深谙艺术之道的人,虽也讲佛家的“平常心”,其实早已蓬头垢面了。
作如此言论,怕是已经涉过不言人非的界限,对在文坛上试图建功立业者大不敬了。其实我个人也是自己攻击的对象之一,都晓也并非在写小说之途上一路“潇洒”下去的,《笛声与犬吠穿越的村庄》的写作便是走走歇歇,几番放下又几番拾起,甚至几次想痛改前非,罢笔不干。一是因为知道了写小说的厉害,累人;二是因为懒,悄悄地“曾经写过”又悄悄地“金盆洗手”,趁被人还没有怎么注意自己,倒也不坏。是什么促使他欲罢不能?我没考证过,起码有一点:他肚子里有货,搅和得他不吐不快,所以今天这本书有了着落,摊开在你我面前。
方格稿纸的田亩中从两个方向走出了小说家的队伍,其一为以学习文学开端,遣词造句,谋篇布局,追讨生活而镶嵌艺术;其二为在生活中体味,原无舞文弄墨之意,忽被触发感染,不禁“文”从中来。这两类作家的成功例子均举不胜举。都晓大约属于后者。这两条途径均须归结于一点,作品的成功。至于文学作品的“发生”原因,倒在其次。但有一个较为普遍的很有意思的现象:初而立志于文,句务求其精,情务求其真,筑巢引凤;人间百味,广收博纳,凤者自营其巢。前者的危险在于徒具其精美之器而无美酒佳肴,后者的危险在易于泥沙俱下良莠交杂,或徒备其形,只是一些艺术技巧的操练,花拳绣腿;或珠宝蒙尘,璞玉不雕。这两类作品都难传之久远。我们读都晓的《买卖船》,肯定也能看出其心造文设的一些粗疏之处,缺些“诗更成”的娴熟圆通,但决无无病皱眉的搔首弄姿,可更多些匠心与细节的酸甜调配文字打磨。从这四部中篇我们对他有着更高的期望值。
都晓在城市里生活已有十好几年,然而我觉得他这个人骨子里很“传统”,迄今为止还不大瞧得起“城里人”,这跟他形成基本人生态度的青少年经历有关,与他所受教育有关,与中国农村人文环境丰富,内容沉重而中国城市文化不完整,善与恶都还没有发育成熟有关。准确说都晓不大瞧得起的是城市文化。所以他对不直接从事生活资料生产却穿西装坐在酒店里或办公桌前的文明人总不免流露出嘲讽之意,城市里的恋情、爱情也像是加了味精似的。所以他这两种题材的作品在语感语态上也不大一样,甚至“乡下人”的愚昧也带着些久远的东西,甚至有时是一种命运的象征性的符号,故而有力得多,让人畏惧,让“城里人”经常有一种“忘掉它,忘不掉就活不安生”的下意识。这两种题材的小说交叉阅读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城里人像城里人所需要地那样笑着,他的整个内心仍旧是畏惧命运,惧怕惩罚的乡下人。全中国有几个不是这样的人?
四部中篇,印象最深最持久的是《笛声与犬吠穿越的村庄》,其中人物、事件像河流中的石头一般滚动碰撞发出声响,人就像是从石头中生长出的,死后复归隐入石头。原始的生殖气息极强的力,冲向死亡的速度,集体的无意识,清晰的精神网络,明明暗暗相互交错汇集,有无相生的东方哲学被赋予形象,让人难以一一叙说。
为《买卖船》作序,是我难以胜任的事。因为都晓不愿以初试之笔出书示于众人,在几位朋友的撺掇下才聊以成集,作为怂恿者的我也无法推卸说几句话的责任;二是不做作品的细致分析,粗略地介绍一下作者,说说一己之见,于读者大约也并非全属诳语。这其实是个取巧的办法。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