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运《画说历史》序
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有段唱词,“相逢开口笑……”是阿庆嫂向刁德一表白她和新四军没什么特殊关系、相互往来只是一种处世方法的。中国人一般都是见人先笑后说话。但是笑和笑区别明显,我第一次见到田文运的笑,就感觉他和当地其他多数人是不大一样的。那是一种既实诚又聪明的笑,老成,又有孩子般的生动,在他似乎四季不离身的的确良军上衣上飘拂,直到今天使人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如在目前。
我30年前至26年前在方城田楼插队时,田文运是我们知青组的房东。彼此相处极好。他给知青们的印象是清癯瘦削,精明能干,有艺术气质。他在大队部所在的史庄学校任音乐美术等课程的老师,又是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力队员,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方圆左右的当地人都很看得起他。他在家的时间似乎不多,总在忙,我们从宿舍门直望出去——他家的灶火(厨房),难得见到他的身影。他在家时偶尔也到我们房间小坐,东西南北地聊,话题散漫,有长有短。
文运多才多艺,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用一块桐木板做成了一把小提琴。他一条腿抬起,踩在木板上——木板横放在凳子上的情景我久久不忘,铁锯的声音,他的拖着鼻涕的小儿子士晓惊奇的眼神,文运给小提琴涂油漆的专注神态,让当时的我感觉:这种自己一直认为很遥远的西洋乐器,突然和我的距离拉近了。提琴的音色、音准不够理想,是预料之中的,但他自己做琴的行为本身的确令人感动。据说文运的画也在当地颇为有名,曾经有一段时间,大队开会的会场上悬挂的毛主席像便是他的作品。敢把毛主席他老人家慈祥的威仪搬到纸上,不是谁都有这个胆量,必须让大伙儿认为你画得“像”才行,否则就是亵渎神圣就是反革命,非将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不可。可惜那时候我们没有赶上亲眼目睹文运的笔下生花,无从判定他在绘画方面有多高的艺术造诣。
时光荏苒,我带研究生尹嘉明于2004年11月中旬回田楼采风,为创作诗集《田楼,田楼》做资料准备工作,又见文运。他好像并不显老,气色红润,依旧谈锋甚健。我回北京之后,他又帮我搜集记录了一些民间故事和当地生活的素材,使我获益匪浅。我未曾想到的,文运为了我对农村生活、民风民俗有更直观的了解认识,还画了许多图示,实在难能可贵。大约是画儿画得多了,美术细胞逐渐恢复活跃状态,集聚起来,刺激了灵感的产生,文思喷涌,零散的想法逐渐被整合为一条相对清晰的思路,所以当我在电话中建议他“能否在现有作品的基础上继续丰富,形成能折射一个时代的风格统一的作品系列,争取把它们装订印制在一起,就好像一本书那样,可以试着做一做”时,他在电话那头说,“我也正有此意”。同时他提出,想借助我的关系恳请画家丁品先生为他作一幅速写,我表示愿意一试。结果幸运地如愿以偿。不久,我还请我的同事、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画家叶建新先生抽时间对文运作品谈了些书面意见。如有可能,我还想在我的新著《田楼,田楼》中采用文运画作中“灯的变迁系列”作尾花。因为诗歌本身在内容方面趋近写实,一些表现真实场景的照片穿插其间,从诗集的整体风格考虑,不宜多用手绘的图像作品,否则我的确想多用一点。
叶建新教授对文运画作的看法可以粗略归纳为:
田文运先生“用画面真实地记录了‘文革’前后‘我们村里’发生的各种事件,用事件将人物的造型变异化。动物的、道具的变异(变形),以白描速写的手法,人物造型近乎中国式农民卡通画。将人物、动物、景物、道具用几根简洁的线条符号化,以一种超记忆、想象空间、多维空间思维及反向思维的方式,将事件表现得颇具现场感。夸张、变形、符号化是所有画面的特点,画面人物的造型近乎诙谐、调侃而真实,动物的造型夸张而有趣,但表现出的内涵却与事件息息相关……“叶教授还对画面的构图、画面内容的疏密感、运笔的快慢等方面提了一些意见。当他从我这里得知田文运兄的身世时,对文运蹉跎人生、未曾经过严格的专业美术训练感到遗憾。
关于《画说历史》的内容问题,我认为:田文运的这些画作,以一位有良知的农村知识分子的心态和眼光,观察、记录了田楼乃至方城地区的风土人情、劳动场景、劳动工具、生产方式,记录了中原农村半个世纪以来的政治生活和人们的精神面貌,堪称丰富。这些内容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它唤醒了相同的历史经验和个人情结,使我们回到当年的历史情境当中去,重温民族历史的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感,在新的时代高度总结得失;对其他读者尤其是比我们更年轻的读者,由于其与现实生活的距离,从而观照当时的真实,用今天的眼光窥出其荒诞,肯定历史的进步。
关于《画说历史》的笔法问题,我认为:时至今日,现代人的对事物的再现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中国画家对西洋画技法的掌握越来越娴熟,摄像机都已经是好几百万像素的,但艺术界的匠气、平庸之气、空洞贫乏,仍旧是艺术发展的重要阻碍。艺术来源于生活。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从土里挖出来的,所以《画说历史》尽管比较粗糙,有点“土气”,需要技艺上的提高,但是它真实,带着原始的鲜活,田野的芳香。我认为,像《画说历史》这样的作品,政治家、经济学家需要看一看,文学家、画家、文化学者和民俗学家也需要读一读。这本薄薄的书籍是一块农村生活特定时空的化石,真诚地保留了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的一部分文化记忆,让我们的心灵受到触动。
200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