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潮诗集序
接到朋友要求写序写评论的诗稿,往往一愣就是老半天。我变得越来越怕对别人的作品评头论足,已经多次告诫自己:就此封笔。因为历来以创作为主,为主的还有我的社会职业,现在竟文债缠身,觉得自己开始有些不三不四起来。自身过多地被“别人的诗歌”侵占,时间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没工夫考虑自己的事了。当然,我从来没有“干净”到对朋友的创作不关心、缺乏欣赏、研究的兴致,不肯谈谈自己的看法的程度。但有时拜读了半天,如陷泥淖,支支吾吾怎么也把话说不好。这样的文章最辛苦费力,结果却是论者与被评论者双双尴尬。是不是让人骂了娘不知道,没准儿稿子给拿去修枝打杈交给报刊,发表出来全走了样,评论家给读者的印象不折不扣的是个专会阿谀奉承的小丑。我印象最好的是那位大学生诗人、现在清华读双学位的李龙鑫,看了我为他的《湿衣忝集》写的序,当时一边看一边冒汗,一口气读下来头都没抬。我为自己的坦诚直言颇有得意快感。他一字不易,大大方方印在书卷之首,并如约将原稿寄还。我想那种看完评论认为不合己意就把它随手撕掉的人也算爽快,这样无论作者还是评论家都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落得清白。
想起刘海潮,想起十年前他少年老成、眼角道道鱼尾纹的脸上生动灿烂的笑,想起他那时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我是你梦中的东京少年》。印象里书中一派潇洒自在风度,如今,借用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的语言来问,海潮你“是否风采依然”?这是我在收到一位朋友转寄来的这部诗歌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
有的朋友,让你更惦念他的诗。有的朋友,你更惦念他这个人。我对刘海潮,惦念他的人超过了记挂他的诗。海潮少年家境贫困,大学毕业之后日子也不宽裕,这多少也会和诗有关。我当年也是个“纯粹”的诗人,大有“文脉传延,舍我其谁”之感,后来才稍稍懂得,艺术家的称谓,真的是可遇不可强求。于是不再轻易鼓励后学者“铤而走险”。国内很有几位“大名头儿”的诗人,对诗的“少年意气”使尽,便旋而他顾,从政经商,兴旺发达,未必不可取。我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是为在后面的文字中否定刘海潮这本诗集的价值而设的伏笔。转眼“东京少年”亦近不惑,我从眼前的字里行间分明感到海潮至今仍未因为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与成就得到生活的安定、物质上的充实,由头至尾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其间。开封的物质生活水准我是知道的,这昔日繁华、“归去凤池夸”的所在,七朝古都,南宋以来逐渐凋敝,现在也只能说人们食可果腹。然一般地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还会在这而谋到一个体面些、收入稳定些的职业,家庭生活不稳定、交友过多、过杂者除外。海潮的婚姻过去一直是他脸上春光明媚的重要原因,如今若何,我和他简短的通话中未及询问。朋友众多大约仍旧不变,文友、酒友、文聚武聚(喝酒),仍旧像个中文学毒太深的大孩子。想到这里不禁心中隐隐地疼。在一个相对狭窄的城市内,文名响亮,谁人不识君,风流几近倜傥,清贫类乎美德,你还能要求他怎样?如此景状在一个古风犹存的地方是可能的,曾被人认为没什么不正常。我真诚希望不是这样。大概我说对了,海潮在用电脑,没准儿还访问过一些我听都没听到过的网站,这次他的诗稿便是通过电子信箱传到朋友那儿给我的。信息革命,使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生存在广阔的世界上。我想海潮比我强,现在还诗情不绝如缕。他的本书代后记《谁念千古一江郎》的“江郎”我愿借来自己一用。因为诗思久违,只好以教学、科研、评论及其他诸事太多为借口安慰自己,还留点自嘲的时间作为休息。
对这部诗集本身,我想偷个懒,不多说什么,因为杨少波博士的评论在后。我只和海潮讨论一个问题,向他提出一个疑问,发表一个建议。
这问题关系到诗人诗艺的不断提高。就一个具备一般天赋的诗人来说,只要坚持了以下三点,那么这种提高就是可以指望的。一、对当今世界哲学、美学、文学艺术潮流的大致了解,我们今天的社会、个人存在在这潮流中的位置;二、我自己的写作在此门类、文体写作中的现实状况与可能性。譬如当今既非17、18世纪欧洲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的诗歌的时代,也与中国新诗发轫期、朦胧诗时期的创作有相当大的不同。在与同一时期其他诗人的横向比较中对自己的创作水平、独特诗歌品质作出比较客观的判断、评估,找到自己向诗坛作出独特贡献的可能性、突破点及有效的方法;三、勤动笔,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自觉处于“寻找发现”的状态。我对海潮这本书的感觉是,这些诗是断断续续写成的,不像《我是你梦中的东京少年》那样圆融统一,篇与篇之间相互发散,吸收着相近、相类或相反的情感情绪,意象上也有中国园林艺术的“借景”的效果。但本书比起《我是你梦中的东京少年》,其明显不同的是,梦中的少年同样在梦中,高蹈的抒情偏多,本书篇章更沉稳,它们大多是梦中醒来的中年人眼中更现实的事物,它们是沉思的、感受的、可触摸的具体的。叙事成分加重,让我们离诗人的现实存在、离他和他的艺术生存的真实性更近一些。当然,内容多样,质量上参差不齐,颇有令人惋惜之处。看来海潮的“艺术转型”尚未完成。
我反复看那些写乡情写离别的作品,心中不免浮出疑云。故乡的囚禁感之后,为什么不走出家园迈向更广阔的空间?你的故乡情节在诗中并不比压抑感更浓郁更有力啊?你从乡村来到城市,父母也随了来,母亲要你《送娘回家收麦》,诗中的你也《想回老家》,其实你也没有回去。你爱的女孩子居住在别的城市如“今夜月光”,你也没有追过去,只是在想象中试图把她找回来。看看无望,只好说,《要走,你就潇洒地走》(他是否像当年的东京少年一样潇洒?)只好说,《想你,但并不想得到你》(假话?原本就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女孩子是虚拟出来的?)。我想诗人在说《不要对我说你在爱我》《请你不要记起我》的时候一定自己先把眼睛闭上了。总之,我不知道这种进退维谷的无奈境遇,是出自价值观念,道德观念的原因,还是现实生活与物质力量的压迫使然。
我想给海潮提的建议是:更加开阔艺术视野,注意现实生活细节,将其更多地融入诗歌。写诗的间歇,也写写散文,以加强对诗的叙事成分的控制能力,对地域文化的提炼与熔铸能力——嗨,以上建议都属废话,海潮岂能不懂?我想提的唯一建议是:下次寄诗稿让我写序的时候,别像这回一样不告诉我诗集的名字。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