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又不仅仅是回顾——重看电视连续剧《今夜有暴风雪》
一、话题的缘起
我是一个教书匠。说好听点,是教书人,是把自己放在“传道、授业、解惑”者的位置上。说“匠”,是自知之明,或曰“不敢忘却自己应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因为所谓“解惑”者自己,尚有太多不明之惑,哪里能有更多奢望?
这是一个平面的时代,强者丛生,“伟人”们发育不良。难以看出这景状在短时间会有根本改观的迹象。何以如此?是由于“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终结,实用主义,或曰“革命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理想的时代已全面展开。
有力的证据之一是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重新开拍,投以巨资,作为一项电视艺术工程。不期而遇,在导演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续剧编剧梁晓声讨论剧本时,我正在梁晓声家中,为完成《今夜有暴风雪》的评论去向作者讨借《今夜有暴风雪——梁晓声知青小说选》这本书。我承认,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我知道在今天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现实,像“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人那样,像若干年前的美国人那样(唯独不能像清朝末年的中国人那样)重新塑造某一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华夏人才可能振作奋进、完成本民族——叫做“中国人”似乎更妥——的阶段性目标,方为明智之举。所以我坐在那儿翻着梁晓声小说选,一边聆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导演与梁晓声关于剧本问题的讨论时,心中涌起的竟是“为什么中国要拍这部电视剧?”“它对今日之中国究竟何益?”“在商品经济时代重温过去的话题有无现实必要?”诸多问号。答案呢?功利主义,短期行为的横行无忌?人群中使命感、责任感、道义感的日益匮乏?要使这种现状有所改观,需要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以期形成一种与大众增长过快的物质欲望相平衡的社会舆论力量?也许是的,同时作为一个科研话题来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助于我们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中与认识基础上重新研究评价四集电视连续剧《今夜有暴风雪》。
公允地说,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当初是一部颇受欢迎、颇能打动人心的片子。说“万人空巷”夸张了一些,但和长篇电视剧《渴望》播出时人们争相观看的盛况相去不远。这部片子几乎无争议地获得了当年(1984年)电视剧“飞天奖”,以致使人们从此对山东电视台电视剧制作水平刮目相看。山东台借此机遇再展身手,连续三年问鼎“飞天”,奠定了自己电视剧制作大台的地位。当然,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电视剧整体创作水平不高,介于政治上刚刚解冻、艺术上刚刚解禁的电视节目制作步入正轨,走向发展、繁荣的准备阶段,各方面的条条框框也还不少,与时代发展相适应的电视观念尚未确立,思维方式相对陈旧,电视功能的发挥受到诸多限制。电视剧的制作在选材上也常常只是略嫌被动地借助于现成的有广泛读者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正是根据知青题材文学作品的代表作家梁晓声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
编导眼力不错,从成千累万的小说中选中了这一部。可以想见,孙周诸位首先在意的——这是一个有关“拨乱反正”的重大主题。北大荒40万、全国数百万、几近千万知识青年在“文化大革命”十年“造神”运动中被蒙蔽被愚弄被城市生活抛弃,到所谓的“广阔天地”里锻炼,这本身与现代世界科技发展、生产力的解放,因此大批农业生产过剩劳动力不断流向城市的时代激流背道而驰。古代有“发配”,西方有“流放”,汉朝有“屯边”——是以家庭、部落为单位进行的迁徙,开垦土地、繁衍人口、强化边疆的经济、军事力量,以御外敌。而在青少年正需要、正在汲取知识文化营养的时候剥夺他们受教育的权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对历史的一种反动。“文革”的危害、贻害远非仅此而已。1984年间人们对它的认识远未达到深刻,能人智者即使认识到了也不敢如此大胆说话,但《今夜有暴风雪》的编导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或者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文学艺术,既具有其娱乐功能,又具有不容忽视的教化作用(这种教化作用前些年曾被强调到“舍此无它”的程度),主要通过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对重大历史事件发言。孙周导演的用心大约首先在于出“大作品”,运用当今受众最多、影响最广泛的媒体出大作品这一指导思想上。
二、社会关注焦点,大众话题
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对人们发生重大影响的社会生活内容,它们势必成为该时期人们关注的主要对象。除了家长里短、日常琐事,人们的谈论兴趣常常围绕它展开。如今电视节目愈作愈精,对于不同观众层次、层面的针对性愈强。譬如电视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猜想这是要教育青少年如何成长,将来如何做人的。但依本人意见,也许50岁以上的观众更喜欢,因为能唤起他们对童年生活、参加战争的日子的回忆。保尔·柯察金成长的环境已属于历史。是的,今天是历史的延续,黑格尔说过“历史题材有属于未来的东西……”但只要我们不否认“存在决定意识”,典型性格出自典型环境,我们就无法否认今天的中国的现实与保尔的时代与文化土壤的巨大差异。孩子们当然不会全无所得的,保尔少年时代的生活,他的正义感、勇敢精神,对今天的中国少年铸就健全的人格会有裨益,他们的父母也会以保尔瘫痪、双目失明后仍旧努力工作的榜样来对他们进行教育、激励。但是这都不会像进口的科幻片及其他动画片(中国同类产品的质量也在提高)那样更合他们的胃口,有助于他们想象力的培养和对于科学技术神奇力量的向往。而社会对其每一个体成员在技能素质要求不断提高的同时对其精神素质的要求已然降低。再来看去年火遍大江南北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古装戏(说它是“历史题材”,它在历史上“查无实据”)肥皂剧,虽然在艺术上粗糙、内容上乏味,苛刻地讲几近一无是处,却在收视率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1999年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没有热点剧目的出现;人们近年来形成的对于比较轻松、不费脑耗神的电视剧的消费需求余温未退,《还珠格格》在此空当中得其天时、机遇很好。二、它的观众群定位选择的不错,符合“非上班族”中相当一批中老年人的欣赏趣味。少年观众们见到小燕子完全没有那上学写作业的苦楚挣扎,整天价无法无天的打打闹闹也觉得好玩,心生羡慕,恨不得立马变成剧中一个人物,所以也希望这个戏一直演下去。如此比较,在观众群中《今夜有暴风雪》当初更具备无可比拟的得天独厚条件。1984年,知识青年返城的狂潮刚刚止息不久,回到城市,惊魂未定的知青们忙于寻找或者适应新的工作,他们在谋求社会重新认定,他们忙于结婚、生子,就像片中工程连指导员郑亚茹认为的那样:城市对他们,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他们当初以献身般的热情与忠诚到农村去,到北大荒去,返城后却被城市当做累赘、包袱。他们在农村、在北大荒时曾经是、或自以为是那里的主人,如今好像被悬空了。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委实难以承受。他们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试图让社会也明白,他们为之奉献了青春的十年不是一个虚妄。这便是80年代末知青小说引起大面积共鸣的缘由,也是电视连续剧《今夜有暴风雪》被普遍注意的社会学方面的原因。至于电视剧艺术自身发展方面的原因,我们会在后面谈到。
三、悲剧或喜剧、英雄主义与现实主义
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但中国的喜剧却不发达。《笑林广记》《阿凡提的故事》及勾栏瓦肆中的说唱文学等大多仅只停留在“故事”的水平上。《儒林外史》、戏曲《七品芝麻官》、话剧《可口可笑》等难与捷克的《好兵帅克》、卓别林主演的电影及莫里哀的《悭吝人》相匹敌。近年来上演的电视连续剧《我爱我家》《欢乐家庭》等亦多数属于迎合市民趣味,明星“作秀”作出来的三流作品。这是中国文化儒教为主、儒释道综合作用的结果。文化人讲究君子风范、雍容儒雅,整部文学史上(文明史上亦大致如此)难以听到大笑三五声。老百姓的笑肌尚算发达,但社会地位低下,所受教育有限,品位不高,史有不载。《今夜有暴风雪》中知青同伴拿小瓦匠“开涮”,用在房门上放冷水盆的方法惩罚原警卫排长刘迈克寻开心,也只能算作“起哄”,苦中作乐的滑稽。
以“乐感文化”为主流文化的中国历史长河中,真真切切地写下了无数折戟沉沙的社会悲剧与酸甜苦辣的个人悲剧。就像欧洲人看了话剧《茶馆》,惊叹为“东方戏剧的奇迹”一样,美国女作家赛珍珠获取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大地》,足以让西方人见到,中国人生存的沉重与痛苦比起屠格涅夫笔下人物的沉重痛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悲剧,就其形成的原因来说,有罪恶造成的悲剧,有错误造成的悲剧。我们都倾向于相信“文革”,包括“文革”中掀起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由个别领导人的错误造成的(但愿后人仍旧这么认为),那么在当时的大背景下,所有“正剧”也必然带有悲剧色彩。具体到《今夜有暴风雪》,其悲剧之悲还体现在北大荒知青返迁,就要像溃退一样回到城市的前夕,作为智者形象的政委孙国泰还那般慷慨激昂地说:“在兵团的历史上,将永远记着你们的业绩……”历史将怎样书写“知青”这一页?无论怎样知青们回想起那一段时光都是一种伤痛。孙政委有没有认识到“知青”上山下乡只是解决就业问题、城市贫困问题的政治家的一种权宜之计?若没有认识到,可见做政治工作的他并不懂政治,他在领导八百多知青、北大荒工作十年的“政策水平”是靠不住的。如果他作如是说,只是一种工作方法,为的是知青们不要太沮丧,现场气氛不要太沉闷,那么这些空泛的安慰对于十年青春洒落,将回城市重新开始生活、前景未卜的知青来说,是多么的软弱无力!真的是无论怎样,从知青们踏上征程那一刻起,他们全体:孙政委、马团长等等就无一例外地输定了。就像当年,《我的一张大字报》一经发表,“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一场历时十载的轰轰烈烈的自上而下的运动就在历史上输定了。
新时期改革开放之前,多少年来,英雄主义便似一面旗飘扬在中国每位有志之士的心里。新文化运动,抗日战争,万众同心为了民族生存、社会进步不懈努力,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这是社会的非常时期所需要的。然而,虽则“最高指示”说,大规模的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已经结束,但实际上,这种英雄主义思想在人民公社、大跃进、直至“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一直被强化、被扭曲。似乎每个人都臆想自己肩负重大使命,与政治之间有某种神圣的紧密联系。北大荒四十万知青是怀揣“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的宏愿去开垦种植的,最终他们发现迫不及待需要拯救的,正是他们自己。偶像退向遥远,只好直面现实的严峻。且不言“个人英雄主义”早已被批得失去藏身之地,所谓“英雄集体主义”也在黑土地一下子黯淡了许多。有意味的是,作为“知青小说”代表作家的梁晓声本人,其笔墨之间也濡染着英雄主义的光彩,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的编导们也仍旧未能超越当时对知青问题的认识囿限,大概也只好如此。大约不如此这部连续剧将会是别一番景象了。譬如说曹铁强、孙国泰这两位白璧无瑕的人物的塑造,譬如团部仓库起火时那劫银行的窃贼(也是知青)只留给观众一个背影——被推到“背影”的距离上,让他仅为衬托知青红色的主流而存在,便是明证。当然作家除了切身体验(梁晓声也当过知青)和敏锐的直觉之外,也是比较清醒的,对知青问题进行过宏观的理性思考,否则他不会说,“如果我是雕塑家,我将为当年的我们——一代知青凿铸这样一尊雕像——一条腿屹立在地上,另一条腿长跪不起。一只手托着改天换地的豪情高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攥着‘脱胎换骨’的虔诚扪心于胸前。”(《今夜有暴风雪·序》经济日报出版社、陕西旅游出版社1997年版),导演也在自己审美原则的基础上强化了对于荒谬的“英雄主义”即“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愚蠢做法的批判力度,如麦收时一边是望不到边似乎永远收割不完的庄稼,小瓦匠因为身心濒临崩溃而用镰刀砍向自己的手臂,一边是“精神胜利法”支配下的小广播宣传口号和闲置不用的收割机。这反差极大的画面是对当时现实的极大讽刺与抗议。
虽说在北大荒,知青们、马团长和孙政委们无一不是生活在“英雄主义”的精神氛围里,但人总要凭借一定的物质条件,在具体的人文环境中生存。就是说虽然大家满脑子被强行灌输的所谓“远大理想”,与当时的国家政治密切相联的“英雄主义”,他们的双脚还是一步不能离开黑土地,他们的双手不停忙碌的是喂马、播种、收割与修建战备公路。他们过的是被冠以“革命英雄主义”名称的现实生活。就像这部小说,这部电视剧,不管有多少英雄人物奋斗与牺牲,它仍旧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悲剧。
四、人物形象的描绘,人物性格的塑造
从当时原著作者与编剧的视角看,《今夜有暴风雪》中主要的“正面人物”是曹铁强、孙国泰、裴晓芸、匡富春、小瓦匠、刘迈克等;他们的“对立面”即受错误路线影响的人物有马团长、郑亚茹诸人,作品费笔墨最多的当属曹、裴、郑。他(她)们三人间的悲欢离合构成了贯穿整部作品具体人物关系的主要情感内容。《今夜有暴风雪》所以吸引观众,使我们今天观赏起来仍能牵动心旌,这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有涉“爱情与死亡”的永恒主题。当时社会地域的大背景:人们对国家政治不假思索的狂热,这狂热的逐渐冷却,知青们对自身命运的反思,北大荒恶劣的气候环境,它的面貌由于知青们的努力而发生的变化,等等,构成了曹、裴、郑等人与千百万个知识青年十年生存、奋斗的舞台。毫无疑问,曹铁强、裴晓芸身上倾注了作者的巨大热情,他们自始至终显示出的纯洁、善良,是作者、编导道德观、价值观的尺度。曹铁强的父亲——第一位垦荒队长,母亲——农场第一位女场长、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曹铁强对北大荒的爱带有某种天然的成分,其人品的形成也有赖于这块土地的滋养。他是以土地般的纯朴和血液中的正直、磊落的胸襟来看这个世界,来衡量其他的人。可以说,曹铁强、孙国泰及刘迈克的妻子秀梅,就是人格化了的北大荒。还有着墨不多,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知识青年匡富春,热爱医生这个职业,他给医学院写信,在争取到的上学指标被“调包”之后不卑不亢地找到曹铁强申明缘由,表明态度,上大学后遵守诺言回到这里,并拒绝了郑亚茹和他一同返城的请求,最终扎根于此。情节设计合理,演员的表演朴实可信,是片子中精彩的一笔。
马崇汉是当时“错误路线”在知青三团的代表,稍嫌脸谱化的人物。我们很难说这个人本质有多坏,他在政治上坚定不移——对与错,是上级的事,会笼络人心,封官许愿,还带点军阀作风。他在麦收时收割机数量不足的情况下大力宣传“小镰刀战胜机械化”“自讨苦吃的精神万岁”有不得已的成分在里面。郑亚茹也不能算作“机会主义者”。她当上知青连指导员,确是出力流汗干出来的,政治上跟随马团长——若不如此,又怎么能“进步”?至于家庭出身的优越感、对裴晓芸的行为打上了那个历史时期的烙印。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马、郑二人在时代洪流中表现了少许对政治、前途等问题的不同于他人的清醒,政治运动利用了他们,他们要凭借风力,驾自己的扁舟,他们以对当时形势迎合的姿态来反对当时的形势,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在群体行为中看不到光明的时候,采取另外的方式谋求一种价值实现——一种个人利益。虽然它类似于火中取栗,铤而走险。归根到底,正因为马崇汉、郑亚茹的存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三团的故事才演绎出一场暴风雪,那个时代、那群人的形象给我们一种真实感,才表现出作家、编导对人的复杂性的深层把握。
同时作家、编导指出了马、郑二人的人格缺陷,并予以鞭挞。马、郑二人固然可以谋求个人利益,却不可以牺牲他人的利益为代价。电视剧中,不牺牲他人利益而获取个人利益又是不可能的。这中间就出现了道德判断与价值选择两难的局面。马崇汉派刘迈克等人去抓小瓦匠、派警卫排武装战士对“闹事”的知青弹压,是因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不申请上级调拨收割机是为了立功受奖,抹去自己档案里背的“处分”;将知青返城的指示扣押下来是要留住这八百个知青,以免于自己这个团长成了“光杆儿司令”——拿八百人的返城大事作政治赌注,不啻滔天大罪。这些,全都是以“工作”“生产”的名义进行的。虽均未造成严重后果,亦足以使人对其品质大打问号。郑亚茹为了得到曹铁强的青睐,不惜走东家去西家,“就差给人家跪下了”,把匡富春的大学招生指标“偷梁换柱”,从曹那里得不到感情回报便转而追求匡富春,匡坚持留在北大荒,她两手空空,感情和“事业”已一无所有仍要返城,尚能被人理解,但她“忘了派人换岗”、冻死裴晓芸,无疑下意识地有“故意”整整裴晓芸、以泄心中怨恨的成分,至此无论怎样忏悔,也使人无法饶恕,她那端庄的脸蛋充其量只是一个让人厌恶的符号。
四集电视剧中,变化最大的人物当属刘迈克,他性格中的“蛮”、他的不善思考决定了他被马崇汉利用以及最后成为生活与斗争中的勇士。他和小瓦匠恰好代表了当时长久受“阶级斗争”教育、知识贫乏的知识青年的一般精神状况,或身强力壮脑袋空空,或性格懦弱感情脆弱,他们在北大荒成长起来,成熟起来。刘迈克倒下去了,但他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最高值;小瓦匠尽管离开了北大荒,但可以想见,他会以前所未有的坚强去迎向也许不平坦的今后人生。从作者、编导者设计的情节看,他们的性格变化是合乎逻辑的,可信的,尽管由于片子容量的关系,不可能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样,层层铺垫累积,把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历程描述得那般细致动人。
决定这部作品情感深度的人物是裴晓芸。她无父无母,孤零零一人。不,比没有父母更孤单,因为还要背着死去的父母的“罪名”。她最快乐的时候是和小狗“黑豹”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木木》。连名字都不曾出现的一个女知青都能欺负瘦小无助的她,把她的靴子踢得远远的,害得她穿上球鞋跑出去集合、军训,差点把脚冻掉。她得不到友情的温暖,更不敢奢望爱情,生活对于她,大约仅仅是“活着”这个现实。边境情况紧张了,备战,知识青年要发枪,她写了血书,但一直到临死的那天才获得信任,去站第一班岗。她用了一生的努力,才得到最普通的人生而俱来的权利。在她那里,“惺惺相惜”的同情心也被同伴们忽略了。我们记不起有过什么年代里人性、人道精神如此匮乏,这是人的精神大面积滑坡的征兆。在与郑亚茹独处时,裴晓芸竟说,“指导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这轻声细语,不啻我们心中的电闪雷鸣。很少有什么语言,对人心的卑微、空洞有如此强的表现力。
裴晓芸的故事,同时又是整部片子的结构因素。她在林中哨位上站岗,与知青举着火把拥向团部的画面交替出现,不断向前、向后引出情节线索,从而使十年的千头万绪有机地组织在一起。这种结构,颇有寓意;火把串成的火龙,给人视觉上的印象是温暖的,有一种向外发散的力量,象征千百知青的愿望,象征他们向昨天告别的决心。雪夜林中的裴晓芸,披霜挂雪,凉气袭人,她遥想,她回忆,是一种内在的内敛的思绪。动静冷暖,对比格外鲜明。烟雾缭绕的团部会议室,人头攒动,饮雪餐风的裴晓芸,形单影只。场面上大开大阖。无论在会议室喷云吐雾的连以上干部还是络绎不绝如潮涌而来的普通知青,心中想、嘴里嚷的是十年垦殖生活的结束。裴晓芸不愿意,但她将面对的是自己一生的末端。在观众看来,危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自己的感觉,幸福正慢慢地朝她走来。这是她十年来最快乐的一天了呵,她终于领到了枪了。她可以像别的知青一样站岗了,曹铁强亦已向她表示爱恋了。这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高音,她只是不知道琴弦将断。悲中之悲,不禁令人潸然泪下。
由于有了这种合理的结构,电视手段的有效运用便成为必然。据说《今夜有暴风雪》在人物塑造上,当年曾颇受赞誉。譬如裴晓芸在树林中站岗时的中景、近景、特写镜头,她在山上帐篷中洗澡这场戏中色调的搭配及明暗度的处理,拍摄一队队知青在莽原中举松明火把蜿蜒而行时的广角镜头的使用,每集开篇与多情节部分的转场切换等等,均非乏善可陈。正是由于编导选材的准确,对原著内容的深刻理解,对人性复杂性的认识和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对观众当时认知要求与审美趣味的了解,对电视画面的良好感觉,构成了这部电视剧成功的基础,以至我们今日仍有对其重新欣赏、品味、研究的兴趣。无论从内容还是从形式上,它至今没有失去自己的价值。
200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