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作与朱滢莹和她的同学聊天——《对镜起舞》跋
朱滢莹的小说集《对镜起舞》将要出版,让更多的朋友们读到,我非常高兴。这是继去年5月我帮1994、1995级的同学编选出版作文选《核桃林与白杨树》之后,在广播学院任教以来第二次具有成就感。其实这哪里是我的成就感?说是我替同学们感到成就感才更恰如其分更准确。况且《核桃林与白杨树》是50名同学的合集,《对镜起舞》乃出自朱滢莹同学一人之手——是独舞,其分量与意义自是不同。我没想到入大学两年时间,她的进步如此之大,这么快就拿出一定数量和具有相应品质的作品到社会上接受检验,说是成功,说是幸运,都该不算夸大其词。
两三周以前,《对镜起舞》书稿摆在案头,我逐篇览阅。虽则其中四篇是我在文学创作课上布置的作业,如今在一本书的整体情绪氛围,带有连续性的思维特点、语言之光中读它们,仍会有新的激动与感受。我着重看了作者新近完成的九万多字的中篇《囚鸟》,觉得它已经达到或接近于发表水平,第二天就附上自己的书面意见送到《中国作家》编辑部。一天半之后,编辑部小说室主任杨志广来电话,说“此稿可用”,把我乐得够戗。当时我在中央电视台和几位朋友谈其他的事情,他们说:“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高兴过。做老师就是不一样!”
他们不晓得我原来是不愿做老师的。上了11年小学中学,爱听《马儿啊你慢些走》这支歌,“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而我从来没见过校园里昂首挺胸的老师出了校门仍然挺胸昂首,21年前考大学因为怕当老师才舍弃中文系而上新闻系。不得已从教也只是四五年前的事。不过当着当着还真当出点滋味来了。教师大约确实是除了慈善机构之外最高尚的职业,因为这个职业把传播知识、铸造精神与知识传播者、精神铸造者的责任系在了一起。社会上的其他职业难以胜任这个角色。不错。这个职业的从业人员至今够不上“白领”,似乎总也高尚不起来,你可以下了课就拎着包往电视台、报刊社跑,去兼职(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去打工,到音乐厅当领座员、给客人端咖啡,把饭店的盘子洗干净,为了解决经济上“挺胸昂首”的问题,社会不应干涉。但对于你从教的这门学问,你总得七七八八地有些专业理论水平,对本专业的历史渊源、发展与流变、要点难点、最新科研动态时常关注,有个人看法,不能“蒙”讲台下的孩子们。另外,老师对教学不能像工人对流水线,不能像售货员站柜台,到时间就下班、就关店门,“八小时”以外的事也得管,只要和本专业有关,不能用“京门脸子”把爱学习的学生吓退。正是基于以上的想法,所以在被告知朱滢莹《囚鸟》将被采用的消息后又“呼”她一次。“根据我给杂志社投稿的多年经验,编辑室主任认可之后,主编还要终审。即使终审通过,有时候因为积压作品太多,把待用稿退还作者的事也属于正常。因此不知道可不可以建议你,先别把这个喜讯传扬广泛。不然万一出现上面讲的情况,怕你觉得面子上受影响。你就先自个儿没事偷着乐吧!”朱滢莹果然立刻就在电话线那头很生动地乐了起来。
我这是不是太婆婆妈妈了一点儿?
“滢莹说陆老师对我真是太好了。”——朱滢莹母亲的遥远的声音。
其实说我对朱滢莹好,这基本上是朱滢莹的一种误解。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自古皆然。这其中肯定也包含了一条,该生对自己所教的这门功课的重视,等于也给了老师面子。同时我也曾当众宣布:依我的看法,最好的学生不一定是成绩最优秀、得分最高的学生,但一定是通过这门功课的学习提高最快、最明显的学生,此其一;根据广播电视文艺编导专业要求,文学、戏曲、音乐是三门主干课程,同学们多有自己的主攻方向,老师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此其二;还有同学,重基础,不偏科,全面发展,不求短期效应,大器晚成,或日后经商从政,成为霍英东、李嘉诚、比尔·盖茨或者不小心当了联合国秘书长,只要我活到那一天,也会鼓掌欢迎,此其三;总而言之,大家要努力。天上不会掉馅饼。请记住,最好多写几篇,多练几次。练笔不仅仅是练笔,而是练脑——提高对事物表达和把握的能力。巧的是,朱滢莹在1997级文艺编导班我教的这门课上,既是成绩最好的又是进步最快、最明显的学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课程过半的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这个班,同时甚至更早些引起重视的还有其他同学,知识面宽、有想象力,富于灵气。其中一位,前两次作业分别发表在国内有一定影响的文学刊物上,洋洋洒洒,比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强多了,但一学期的文学创作课结束后便不再看到锲而不舍、更进一步的要求。是主要兴趣不在此道,当时只为完成作业任务,因才情过人,随便三点两点即显笔下春光,旋而他顾了呢?还是不显山露水,闭门用功,三年磨一剑,准备届时给大家一点颜色看看?假如是第一种情况,我会扼腕痛惜:人有些才华并不容易,应该保护它、丰富它、发展它。这世上太多的人一辈子没有读懂自己,一直在做着和自己的才能毫不相干的事情。若是第二种情况,我将拊掌赞许,但也要短期成果与长远目标结合,以人性共同的弱点,或曰不断进步的需要,一般来说我们还是要有社会认可的鼓励,尤其是少年气盛、同时可塑性强的年纪。但愿《对镜起舞》的出版对这位同学和更多的年轻朋友都是一次激励。我曾和电视台的编导与制片人说:等《对镜起舞》出版之后,我要在学院组织一次研讨会,不仅仅为这本书的作者,也为所有的学生。
学生在校学习,有毅力问题,有学习方法问题,更要紧的是学习态度问题,1998级电视编导专业的同学为《广院传真》报写稿,采访我时问道,有学生反映,一些课程内容重复比较多,大伙不爱听。少数老师水平不高,只会照本宣科,教材里也没有新东西。大家上了一年,感到没学着什么,“读中学,混大学”,挺悠闲的,您怎么看?我答,这中间有高中课程与大学课程的衔接问题,课程之间的协调问题——以上是学校方面的问题。水平、教材、责任心等问题,是教师个人方面的问题,同学都可以提,但任何事都不是孤立的,譬如属于校方原因的,要改进,需要时间和过程;属于教师个人原因的,也很复杂,要解决,需要教育,需要教师人才流通机制,需要相应提高福利待遇,甚至有的和社会问题相联系,都不是我们一个早上就能解决的,都不是我们同学能够管得了的。对我们学生来说,四年很快就会过去,失望不得,观望不得,用多种理由为自己不认真读书找借口的想法更要不得。谁说广播学院教不了他?抬头看看图书馆,那么多书,哪一本不比咱们同学高明?起码有值得学的地方。连任何一个老师都是图书馆的学生。我现在教的这个班就有不少同学懂得,大学是主要靠自学的地方,要有适合自己发展的方向、学习方法……受批评的同学听到老师把自己当做学生,随即连连称是。我所谈到的懂得学习的学生,包括朱滢莹,又不仅仅是朱滢莹。在给九七级文编讲评第二次作业时我讲过:大家可能会注意到这一点,第一次作业的评语,老师鼓励的话、谈优点的话比较多;这次谈缺点、谈不足的多。这叫先礼后兵,先调动积极性,增强你们的自信心,再让你们清楚自己写作上的症结所在,帮助大家在本课程开设期间完成从“中学生作文”到“文学作品”这个质的转变。结果,少数同学不再和别人传阅,把作文藏到了身后,再见老师有了“躲”的意思。更多同学更欢迎老师“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的评价,继而写了作业之外的更多作品,甚至个别同学也会在老师“误读”了自己作品的地方,友好地提出争辩。“这种坦诚布公、不设防、相互促进的关系是人间的一种美好的关系”——我向一位搞文学的朋友感慨道:“其实我也从我的学生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们对知识的渴求已经是对我的教育。仅是他们纯真、信任的目光对我就是一种沐浴。人进入社会久了,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垃圾,所以成年人应该注意多交年轻朋友……”我不知那位文友是不是以为我在“犯酸”,但这段话确是自己内心里发酵出来的牛栏山二锅头。
上面所说的“更多同学”愈发自觉地向文学靠近,自然其中不乏朱滢莹其人,只见带着光亮的文字源源潺潺自她笔下流出,只见她有了长久熬夜的颜色,头发梢都黄了(赭黄,也许是一种修饰,我只能说不懂),就劝她,“开夜车伤人”“成长的年龄健康很重要”“文学是一生的事业,要从长计议”。每次她只是嘿嘿笑笑。后来几个月没听她谈创作,以为劝说生效,不料突然就拿来了一叠书稿,包括沉甸甸的《囚鸟》,让人吃了一惊。我担心她过于偏科要吃苦头,且于将来发展不利。一问,多门功课在班里属于上游,这才罢了,没再给予批评。像这样的学生,不去帮她,去帮谁?这样的学生不认真教,一个当教师的做什么去?
行文至此,似乎还没有与本书内容、章节接上火。朱滢莹半月前索跋,我迟迟未能交卷,实实出于以下踌躇:一忌红花绿叶,顺着作品篇目一路攀援、条分缕析过去,重蹈自己以前所作序跋的窠臼;二讳言论角度不新,说些谁都能说的话,把教导学生别犯的错误自己再犯一遍。八股腔调谁都讨厌。思来想去,只好这么吭吭哧哧、絮絮叨叨地把广播学院文学创作课——台上台下的一些情况、朱滢莹在校写作的一些情况如实道出,任本书作者和她的同学、关心本书作者和她的同学的朋友们各取所需。朱滢莹的写作,起码再次证明了一个古老的道理,目标明确,意志坚强,讲求方法,会有所成。通过这些文本,追寻其创作轨迹,我们可以再次触摸文学写作的某些基本规律,看它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是否发生了漂移。朱滢莹作品,起初以现实生活或典籍、神化或科幻科技信息中的一个切片为核,以想象力为培养基,精编、细织一个新奇感人的故事。逐渐地,从《对镜起舞》和《囚鸟》看出,把握现实的能力增强。完全可以说,这是两篇不平庸的以校园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前者侧重人物的心理真实,情节的拼贴对应主人公内在的不规则不完整。镜子的完整、破碎、再完整、再破碎富于象征意义,使人物的内外部世界交会倒映其中。《囚鸟》的故事框架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新鲜(席勒曾把人世间的所有关系归纳为36种关系)但交叉繁复、层层递进的故事进程却让人手不释卷欲罢不能,这部小说刚一成稿便在文科、工科同学之间广为传阅。无论构成小说的至关要素——细节,还是人物行为及其内心活动,都具有“当下性”,仿佛在每个周围的同学身上都能找到大小不一的鲜活影子,体现了作者出色的捕捉形象的本领,尤其是集死亡高度、思维高度、美的极致于一身的粟冉,她的永不在场同时又永远在场,其寓意正是永恒。活着的人注定要在她的境界下面,受着命运捉弄又积极地试图创造意义。理想与现实的长久矛盾,价值与价值的消解,像是薪火相传地给了当代人以困境。令人心悸的是,这困境仿佛一下子就直逼年轻一代大学生的心旌。在他们那里,世俗手法过早地被一些人运用娴熟,却改变不了其渴望超升又超升不了的痛苦。至于这代人以后将会怎样,日后由他们来主沉浮的社会将怎样,作者不置一词,更引发读者诸多的忧患。但与此同时,作品又赋予人物朝积极的方向思考的力量,因为粟冉几近形而上的解脱,毕竟是众人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的姿态。有意味的是,比较起来,《对镜起舞》写的是感觉,而《囚鸟》是现实的,前者是作者对现代派艺术手法的“洋为中用”,是她对洋技巧学习成果的集中展现;后者告诉人们她对现实主义表现方式也不陌生,一样要追求笔下生花。朱滢莹的下一部作品将用筷子或刀叉开始大宴,谁也无法预料。她刚刚21岁,将来左右逢源,终会融中西于一炉也未可知。她的路还长,她还在成长,还需要很多帮助,只有这一点是可以确信无疑的。
好了,话已太多,祝朱滢莹有更好的收成,愿更多大学生朋友在文学创作之途上试试自己的脚力。
1999年7月5日—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