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显在字里行间的“马”——牛汉诗歌作品意象谈

隐显在字里行间的“马”——牛汉诗歌作品意象谈

牛汉诗歌作品中的意象是丰富多彩的,植物、动物、人物,可以说牛汉在他漫长的人生经历中接触过的事物,有许多都直接或经过变化地再现在他的诗歌中。而“马”并非牛汉诗歌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比较起来,树、虎、鹰,不仅为众多牛汉诗歌爱好者熟知,也颇为牛汉研究者所重视。在《悼念一棵枫树》中,“枫树直挺挺的/躺在草丛和荆棘上/那么庞大、那么青翠/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的姿态令“村边的山丘/缩小了许多/仿佛低下了头颅”(《牛汉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悼念一棵枫树》);在《华南虎》一诗中,虎的“火焰般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引文同上书。以下的作品出处也均见于该书)使人心悸;唐晓渡认为“鹰是牛汉诗中的大英雄。‘在风云变幻的天空/画下鹰的壮丽的一生’《鹰的归宿》或许是诗人最崇高的夙愿之一。这一夙愿并非仅仅寄寓着他像鹰一样自由翱翔的向往,其背后也隐藏着难以企及的悲哀”(《诗季》1993年“秋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唐晓渡《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飞行》),其他诸多意象,似乎都是为了衬托这几个重要意象而存在,就像一位诗人贡献给诗歌史、人类思想史有其重要的方面和相对次要的方面。“马”的意象,在牛汉诗中出现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堪称煌煌的一部《牛汉诗选》中只有一首作于1986年10月的《汗血马》是以马为题的诗。但是我坚持认为:“马”这一意象,是牛汉诗中可与树、虎、鹰等意象相提并论的重要意象之一,甚至通过“马”的意象,我们能获得更多些的关于牛汉创作道路与创作思想脉络方面的信息。

虽说牛汉的《汗血马》作于20世纪80年代,然而马的剽悍高大的身影早在1942年,也就是牛汉刚刚19岁时就昂着高贵的头颅冲进了诗人的诗篇。在《鄂尔多斯草原》上,“马蹄/耕拓着迢迢的/黑色的平原”“远方响来的马蹄声”“马蹄卷来的牧歌”、草原上的旅人“马不停蹄地/在黑夜里奔走,他们从三边来/他们是/赶着太阳的/车夫”……诗中美丽的自然环境,沉重压抑的时代氛围,苦闷奋争的旅人,“红色的奔跑的马群”,共同组成一幅具有浩大时空感的画面。这当然不是一篇成熟的表现了牛汉独特艺术魅力的上乘之作,却初步显露了青年牛汉报效家国、成为文学英雄的鸿鹄之志。1980年8月,牛汉写出了他不同凡响、脍炙人口的《汗血马》,完成了他对“马”这一形象的最高礼赞。“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无风的七月八月天/戈壁是火的领地/只有飞奔/四蹄腾空的飞奔/胸前才感觉有风/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舔光/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汗水流尽了/胆汁流尽了/向空旷冲刺的目光/宽阔的抽搐的胸肌/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内部求援/从肩胛到臀股/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珠/世界上/只有汗血马血管与汗腺相通//肩胛上并没有翅翼/四蹄也不会生风/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的神话/它只向前飞奔/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汗血马/仆倒在生命的顶点/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这首诗,既是牛汉对汗血马生命过程的独特记录,对“马”这一诗歌意象的再次完善,也是诗人牛汉人生哲学的一次阐释,对我们认识、理解、欣赏牛汉的诗歌作品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把目光重新投向笔者刚才列举过的其他意象,比如树、虎和鹰,这是牛汉诗中的三种令人心折的光辉四溢的意象。树是植物中的巨人。在牛汉诗中,有枣树、毛竹、枫树,有鹰在上面筑巢的树,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被雷电劈去了一半的被火烧掉了一半的树,多彩多姿,尤其是《悼念一棵枫树》,写得丰美大气,让人羡慕诗人的如椽之笔。依我之见,树(包括其他植物)在牛汉诗中是自然和历史的象征,“一棵枫树/表皮灰暗而粗犷/发着苦涩气息/但它的生命内部/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伐倒三天以后/枝叶还在微风中/簌簌地摇动/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向大自然告别//哦,湖边的白鹤/哦,远方来的老鹰/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自然使牛汉滋生感恩之心,历史是牛汉价值观、道德观的出发之地。虽然他亲身经历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普通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所经历的几乎所有痛苦,虽然他绝不缺乏20世纪西方人文思想的吹拂沐浴。这是牛汉思想的出发之地,也是牛汉诗歌中“马”的意象的基础。

再说牛汉诗中“鹰”的意象。以“鹰”为题的作品,仅《牛汉诗选》中就有五首,《山城和鹰》(1942年1月)、《鹰的诞生》(1970年夏)、《鹰的归宿》(1981年6月)、《鹰如何变成星的童话》(1983年4月)、《一只跋涉的雄鹰》(1986年9月),另有数十首诗中有鹰的意象闪现其间,“鹰”似乎特别钟情牛汉和他的诗篇。与那些白鹤、长颈鹤、雨燕、海鸥、乌鸦比起来,鹰高标远举,坚强果敢,孤绝犀利,是不是有人责怪它“高蹈”不知道,总之它坚持自己的高度决不妥协,“鹰的巢/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在太阳面前/在大地之上/辽阔的天空/不管是响晴响晴/还是满布着黑沉沉的云/总看见鹰在翱翔/那么安详,那么英勇/天地是它的/神圣的领域”,“鹰的一生/最后不是向下坠落/而是幸福地飞升/在霹雳中焚化/变成一朵火云/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毫无疑问,鹰在牛汉那里,是高洁纯粹的理想的象征。当然它不像英国诗人丁尼生的鹰那样贵族气或者脑门上冒着一种帝王霸气,牛汉的鹰有时还会与骏马、骆驼、牛羊一起同恶劣的外部生存条件抗争,它也会像那些动物一样“鹰一步一步在跋涉/生命最强悍有力的羽翼/支撑住被旋风围击的躯体/使之不摇颤/不偏斜/不倾倒”。以此表示鹰既有着高远得带些抽象的理想境界,又有着较为现实的社会进步与人生价值的目标。在牛汉诗中,它的生命终点、它的归宿——死法和汗血马是非常相像的。

《华南虎》是被人广泛赞誉的牛汉的名篇,专门写虎,除了此篇,大约就只有《虎啸的回声》了(主题相近的还有一首《里尔克的豹》)。《华南虎》作于1973年,当时诗人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虽已距“文化大革命”结束不远,却仍旧丝毫看不见转机。牛汉写这样的作品,是要冒着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危险的。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从别人那里见到的此类“顶风作案”的诗篇极少。牛汉此举,有两个原因:一曰基于其对当时社会政治形势的认识——牛汉对人类历史趋势的认识远比一般人众来得深刻;二曰牛汉品格正直性格刚烈,即使一再遭受打击迫害仍旧不改追求真理的初衷。“我看见铁笼里/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闪电那般耀眼刺目/像血写的绝命诗”。这削铁如泥的诗句和虎的“石破天惊的咆哮”一样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典籍中。“你的健壮的腿/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恰好也是牛汉当时个人生活状况与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树在牛汉诗中象征大地、母亲、民族文化及一切能够滋养人精神的文化记忆;鹰象征升华、未来、超拔脱俗,表现了基督教文化所认可的人类可救赎的一面,人类的终极关怀;虎是人类在社会的非正常状态、在厄运中喋血抗争、永不低头的诗歌代码;马则象征了诗人的理想人格。马的体貌、体力为诗人所赞美,马的精神——奉献、努力、忠诚,它的毅力,无不为诗人所认同。其实诗人想说的是:我就是那匹汗血马。起码,做那匹汗血马是多么幸福。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千山万水地跑下去,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像艾青所说的“把自己发挥干净”,完成自己普通的人生和壮丽的文途。

话至此处,可能会有朋友提出异议,认为笔者主观猜测的成分较多,不能令人信服。那么我们来听听牛汉自己怎么说,“我的祖先是蒙古族,蒙古人不愿定居的野生野长的游牧习性,与我的梦游似乎又有着某种血缘和宿命的关系。我的祖先能征善战,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流动的生涯。他们总骑在马上向远方奔跑着,搜索着猎物。我的这种不愿意被安置在一个指定的地方或小圈子里的难以驯服的性格,可能有民族传统的基因。因而我和我的诗像一匹野马,像布罗斯基的那匹黑马总在躁动,总在奔跑,总想游牧到水草丰美的远方。”(见《牛汉诗选》代自序《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其实马的意象在牛汉其他诗中散金碎玉般还是有迹可寻的,“看见我们的战士/骑着太阳色的大马来了”(《池沼》),“骑马的兵,/走在街上;/马和兵/都流着热汗”(《战后》)“草原上军马”(《硬茧颂》)“梦幻如雄狮野马/奔驰在四度五度高耸的境界”(《冰山的风度》)等等。我们当然有理由要求牛汉写马写得更多一些,当然假如牛汉因为太爱马了,写马就要追求完美,所以不肯多写,那么这当然既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其实牛汉许多诗中的人物、自然意象里都隐含着马的意象:“当跋涉的人们/当负重的牲畜/低着头颅/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时候”(《车前草》)“听不见声响/看不见水花/只看到一个壮阔无比的/棕色的脉搏在跳动/那么凝重,那么深沉,那么雄健……哦,黄河/我多么喜欢你/喜欢你这种不朽的行进的姿态”(《不朽的姿态》)。尤其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诗中牛汉常常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我”的意象其实就是“马”的意象的变体,如《长跑》中“长跑的人/在开始一段路上/用眼睛瞟着高高的蓝天/他看见风吹动自己的额发/看见路边丛立着的观众/看见自己弹动的手臂和闪光的膝头”;《一只跋涉的鹰》中鹰在风中搏击的意象;《梦游》(第三稿)中我“风暴般扑过去呼喊地扑过去……沿着那一束雪亮的光/执迷地向远远的黑夜游走”的意象;《空旷在远方》中“一生向自己的岸自己的海奔走着”的惠特曼的意象;“三危山是一脉仿佛随时可以倾倒但又永恒而不朽的高山……三危山不是一脉供人攀登游览的驯服的山”(《三危山下一片梦境》)它是一匹静态的马,“我的双手有力地托着肌腱隆起的膝部/随时可以一蹦而起,去奔跑或搏击”。这些都是《汗血马》中马的姿态动作的相对具体化的表现,诗人40年的梦游病症,除了“颅内有淤血,血块压迫神经”——其病理原因之外,还有一种心理原因——想做自由的汗血马而不得的原因,想做一个无惊无扰工作创作的人而不得不遭受各种打击侵害的原因。《汗血马》既是牛汉在诗歌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收获,同时又是诗人代表所有普通人发出的吁求——在文明自由时代做一个有尊严有价值的人的吁求。这种吁求,在今天绝不过时。

牛汉诗中“马”的意象是生动具体的,比较之下,欧阳江河的长诗《马》就显得抽象得过于聪明机智;牛汉诗中的马的意象是让我们向前看的,它的内容指向未来,而臧克家的《老马》的价值在于其对旧中国某些社会生活内容的准确概括;牛汉诗中的“马”的意象的表现带有诗人注重诗歌叙事性的特点,在艺术手法上也具有其代表性。笔者在此当然不是要有意放肆地评价其他诗人,笔者只是想说明:“马”这一意象也许是通向学习牛汉诗歌之门的一把钥匙。

200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