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世纪早期的中国绘画史研究发源于日本学者,其中最早的通史性著作,当属近代东亚美术史泰斗大村西崖所著《东洋美术小史》。此书刊行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是时任东京美术学校美术史教席的大村西崖为新设东洋艺术史预科课程所作的讲义,篇幅短小,清代绘画仅在末章《明清风及西洋风》中简略言之,并未提及赵之谦。1910年,大村西崖又出版了《支那绘画小史》,同样作为东京美术学校的讲义,此著“将中国绘画史当作独立的美术史研究对象,赋予其历史叙述的框架”,可视为最早的中国绘画史专著[6],但评述清代花鸟画亦仅至蒋廷锡、邹一桂诸家而止。1913年,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所撰《中国绘画史》由日本玄黄社刊行,19世纪20年代先后由陈师曾、潘天寿编译后在华出版,流布极广,对后来的中国美术史研究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但论清代绘画,亦未及同治以后。
最早对赵之谦给予正面评价的美术史论著,当属内藤湖南的《中国绘画史》。此书虽然迟至内藤氏故世后才于1938年由日本弘文堂刊行,但实际源于其1915—1916年在京都帝国大学文学系所做的中国绘画史系列特别讲座。书中《清朝绘画小史》一节发表于1915年1月《艺文》第6年第1期[7],就内藤湖南观点提出及产生影响的时间而论,此书当与大村西崖、中村不折所著一同归为中国绘画史论著的滥觞。受到罗振玉等中国学者的金石趣味影响,内藤湖南对赵之谦极为推重,将其列为“纯粹的印象派”(显然反映了明治时期日本知识界所受的西学影响),并从相对宏观的文化史视野对其书法、绘画成就进行评价,将赵之谦视为清末画坛趋于衰落之时突然出现的“非凡的天才”。内藤湖南认为,赵之谦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书法和绘画都能彻底超越以往传统的规则,其艺术的创新性是超前的。他甚至感叹:
如果让当今的西洋画家创作日本画,大概会画成如同赵之谦那样,但是,赵之谦的画是在距今四五十年前画成的。日本的画家在文部省举办的展览会上展出的创新之作,这位赵之谦却在很久以前就挥笔画出了。这就是中国人出天才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当画坛世风日下趋于衰落的时候,突然会出现这样的天才的人物。
赵之谦是这个时代应该特别注重的人物……在绘画方面,百家争鸣盛况空前的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像赵之谦那样的天才仍然时而涌现,由此可知,中国的艺术潜力并没有完全消磨。……赵之谦属于特殊天才,他和一般的具有代表性的大师不能同日而语。[8]
内藤湖南与清末文人学者的密切交游和1899年以后多次赴华的实际经历,使得他对晚清近代的中国书画作品相对熟悉,更以东洋史学者的视角敏锐地注意到了赵之谦书画技法与风格在中国艺术流变中的创新价值,这是此前大村西崖、中村不折的著述未曾做到的。
1925年,大村西崖最重要的美术史著作《东洋美术史》由日本图本丛刊会出版,1928年,陈彬龢择其中论及中国美术的部分将其译介入华,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收入“万有文库”出版印行。[9]在书中,时任东京美术学校教授的大村西崖根据多次来华游历的体验,对晚清画坛有了比前述诸家更为直观的了解,他在书中列举晚清绘画名家称:“咸丰、同治,至光绪间,最有名之画家,当推沪上三雄。……其次有钱杜、赵之谦。……赵之谦之山水花卉,出自八大、石涛,为今日海派之源。”[10]对赵之谦着墨不多,却能指出其绘画取法来源、风格特征与影响,这正是后来美术史将赵之谦归入“海派”之滥觞。撰著此书时,大村西崖已多次实地访问中国,并与吴昌硕等海上画坛名家有了实际交流[11],但值得关注的是,到此为止,在日本美术史家对晚清画坛的评述中尚未出现后来成为“海上画派”一代宗师的吴昌硕。
20世纪早期,日本美术界推重赵之谦,以河井荃庐最令人瞩目。河井氏虽然早在19世纪末期即与吴昌硕结缘,1900年正式拜入吴昌硕门下为弟子,西泠印社成立后又同列社籍,他却是赵之谦最虔敬的追随者,在赵之谦日本受容史上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陈振濂先生曾对此做过详尽研究[12]。昭和十七年(1942)十一月,河井荃庐发起的“赵之谦殁后六十年纪念展”在日本东京美术馆举行,展出作品276件,书法、绘画、铭刻、文玩洋洋大观,其弟子西川宁在后来发行的展览图录序言中提出:“……恐怕中国艺术家的任何人在日本,一个人的作品有如此多的数量被集中展示,都是不可能的吧?……恐怕即使在中国,这也是做不到的吧?”[13]可见在20世纪早期日本美术史家的视野里,赵之谦占据了晚清画坛特殊重要的地位。尽管大村西崖、中村不折、内藤湖南与吴昌硕均有直接或间接的实际交往,但从当时美术史论著的评价来看,赵之谦的地位当是超越吴昌硕的。
内藤湖南在《中国绘画史》中提出了这样的期待:“中国的艺术潜力并没有完全消磨,将来,如果出现太平盛世,文化开始复兴之时,绘画风格也会出现变化,也许还会产生新的风格。那时,赵之谦的绘画风格相对将来的绘画艺术来说将会占据如何的位置,从现在起应该拭目以待。”[14]虽然其后数十年内中国未见太平盛世、画坛也并未产生特别的新风格,但在踵武日本美术史家的中国绘画史论著中,赵之谦的艺术史地位逐渐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