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国知识界最早的绘画史论著,是从对日本学者相关著述的移译开始的。1918年,陈师曾根据日本中村不折、小鹿青云1913年出版的《中国绘画史》,取其大要,编译入华;1926年,潘天寿据同书编译为《中国绘画史》出版。相比之下,陈书相对简约,潘书则较为详备。但是,由于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所著《中国绘画史》论清代绘画,仅及清中叶而止,并未论及赵之谦,更未提及稍后的吴昌硕,故陈、潘二著中对赵之谦画坛地位的评价,要皆出于己意,当可视为20世纪早期中国美术史界对赵之谦其人其艺的定位。
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论及晚清花鸟画风气之流变时,对赵之谦及其前后诸家有这样的品评:
光绪初年有任阜长、渭长兄弟,专以钩勒见长,可谓能出新意、复古法,惜少书卷气,不为士大夫所重。近时扬州有陈若木,设色古艳,工于写生,复可睹宋院画之遗型。亦因其不文,声名不出里闬。吴让之士气虽多,笔力太弱,格调亦失之平。其能震耀当世、人争求之者,惟叔之谦耳。
叔有金石考据之学,书仿六朝。官至江西知县,卒年六十余。其画宏肆奇崛,内蕴秀丽,能自创格局而不失古法。然人以其过于驰骋,因少訾之。继之者则现时之吴缶翁昌硕。缶老五十而后学画,古味盎然,不守绳墨。初问道于任伯年,后乃自参己意。金石篆籀之趣皆寓之于画,故能兀傲不群。然学之者往往务为丑怪,则亦可以不必矣。[15]
这部《中国绘画史》作于1918年春陈师曾受聘于北平美术专门学校任中国画教授期间,文中对于晚清两位写意花鸟巨匠赵之谦、吴昌硕均有所品第,指出赵之谦“能自创格局而不失古法”,吴昌硕则寓金石篆籀之趣于画作之中,“能兀傲不群”,两相比较,应该是赵之谦的“自创格局”更有价值。文中亦直陈赵、吴两家之失,以为赵之谦“过于驰骋”,这还是属于个人性格气质方面的评价;而吴昌硕“学之者往往务为丑怪”,则认为他客观上对当时的画坛风气带来了一些负面的影响。尤有“震耀当世,人争求之者,惟赵叔之谦耳”之语,显然以赵之谦为当世翘楚。
1926年,潘天寿所著《中国绘画史》则认为:
……会稽叔之谦,以金石书画之趣作花卉,宏肆古丽,开前海派之先河,已属特起,一时学者宗之。……山阴任伯年颐,工力天才有余,而古厚不足,虽为前海派之特出人才,而奇崛古拙,与李复堂、高南阜较,相差尚属较远。盖有清季世,国势渐衰,学术精神,亦多不振展。在绘画上求造就较深,直如凤毛麟角,亦时势使然欤?光宣间,安吉吴缶庐昌硕,四十以后学画,初
叔、伯年,参以青藤、八大,以金石篆籀之学出之,雄肆朴茂,不守绳墨,为后海派领袖。使清末花卉画,得一新趋向焉。[16]
从中可以看出,潘著对赵之谦、吴昌硕两位晚清画坛巨擘的评价已经有了变化,以前者“开前海派之先河”、后者“为后海派领袖”,作双峰并峙之论,也进一步通过“海上画派”建立了二者之间的渊源承续关系。由陈师曾到潘天寿的绘画史论著问世,相距8年,其间一方面是西泠印社连续编辑出版《悲盦剩墨》,流泽远播,广受瞩目;另一方面是晚年的吴昌硕在海上画坛声誉更隆,如日中天。陈师曾、潘天寿均为吴昌硕及门弟子,他们对赵、吴二人艺术史定位的变化,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吴昌硕愈益强盛的影响力。
1929年,郑午昌所著《中国画学全史》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为国人自行编著的第一部中国绘画通史,“有条不紊,类聚群分”“实开画学通史之先河”[17]。郑午昌在论及同光之际画坛时,对背离文人画传统、以取润为生的风气有所批评,认为:
道光、咸丰间,画家如戴熙、改琦、费丹旭等,其作品亦能卓然成家;然已非若前时之显著。盖其间之高人逸士多草草之作,只可自娱;其有以取润为生者,所作往往带市井气。同光之际,画家之聚于姑苏或上海者,尚不乏人,惟享高名者,多率作以博润,精品更不可多见。故集清季诸画家数之,何啻千百,若欲择一继往开来者,实不可得。惟模古仿旧之风,则大炽。[18]
论及晚清花鸟画风,则认为:
光绪初年,有任薰、任熊兄弟,专以钩勒见长,可谓能出新意、复古法矣。……其以纵逸隽雅见趣者,则有吴让之、赵之谦、任颐等,而赵之谦、任颐尤有功力。其画宏肆奇崛,而内蕴秀丽,要合白阳、新罗为一家,而参以八大、石涛之意者,一时学者多宗之。……风气所趋,而吴俊卿大令遂为清末宗匠。吴精篆刻,其画师叔、伯年,追踵青藤、白阳,而以篆籀之笔写之,故所作多雄健古茂,盎然有金石气,学者甚众,风靡一时。[19]
在胪举近百位清季画学名家之后,郑午昌特别在篇末综述中指出:
诸家……初固不以画为求名弋利计,而卒得名或竟依以为活。盖有清自中叶以后,画家之享盛名者,大率以博取笔润为生活。……缶翁年逾八十,侨寓沪渎,巍然负艺林重望;寸缣尺素,价重兼金;一时江南画风,大受其影响。其名已著于清季。
这时,画史评价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吴昌硕,甚至出现了“清末宗匠”这样的称呼,相比之下,赵之谦被归入“名家”之列,艺术史地位的差异至此进一步扩大。
郑午昌的这部著作中,称赵之谦“于诗古文辞书画篆刻,无所不能,画笔随意挥洒,而古趣盎然,时人宗之者甚多”,称吴昌硕“工诗,精篆刻,书石鼓文尤有名。作花卉、竹石,天真烂漫,雄健古厚,在青藤、雪个间,盖得金石气深也,近时学者风靡”。[20]吴昌硕门生子弟众多、流脉蕃衍,使得由赵之谦导夫先路、吴昌硕继以发扬光大的金石书法入画的写意画风,最终确立为群体性的绘画风格,进而在近代以来的画坛占据了主导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