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的“戏改专家”是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的,不但神鬼的形象在必予取缔之列,就是一句夹有神鬼字样或带有暗示性的朕兆的台词也不肯轻易放过。这就产生了一批“点金成铁”或“佛头着粪”的“妙文”,弄得人们哭笑不得。
马派老生演《四进士》,顾读一见到宋士杰,就问了他一句:“宋士杰,你还不曾死?”宋士杰立刻回答:“阎王不要命,小鬼不来传,大人你叫我怎么死?”这一问一答该是多么奇警、出色!照现在周派的演法,已经没有这两句,我总觉得劲头不足。因为宋士杰是久吃衙门饭的,他深知官场中一切蝇营狗苟,因此贪赃枉法的顾读,从心里就怯他三分。这一问一答并没有涉及喊冤的本题,却已使观众感到宋士杰的先声夺人,而顾读的矫情、骄横、恶劣的性格,宋士杰的老练、勇敢、果断的神情,也完全从这一问一答中自然流露出来了。如果让我夸大一点说,这一问一答真算得是入木三分的佳句。可是马连良在解放后演《四进士》,却不知依了谁的高见,曾一度把这一句念“吃得饱,睡得着,你叫我怎么死”云云,目的就是为了避免“阎王”和“小鬼”的字样。这样的回答不仅在内容上有使人听了哑然失笑之感,而且从声调上就显得那么平庸、死板、枯燥乏味!当我第一次听马先生这样念时,心中立刻起了一种感觉:难道我们的观众一听到带神鬼的字眼儿,就立刻会变成唯心主义的俘虏么!这也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吧?
《连营寨》在火烧刘备的前场,刘备出场时念:“月当头乌鸦乱叫,帅字旗无风自摇。”舞台上是无法把七百里的营盘都摆出来的,只能靠台词把气氛勾勒出来。这两句词儿恰好写出了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奏。东吴把军队埋伏在四面的林莽中,难道就不会惊动树上栖息的禽鸟么?何况还有当头的皎然月色!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空气是永不会静止的,“无风自摇”的旗帜也完全是客观存在的真实。然而这两句词儿犯了“改戏专家”的忌讳,他们认为这两句词儿暗示出刘备兵败的征兆,“乌鸦乱叫”和“无风自摇”都是宿命论者的口吻,应该予以“改”掉的处分。于是有的改成这样,有的改成那样,如“带领兵和将,与弟报冤仇”之类,既不好听,又无情趣,形象性则更谈不到了。严格地讲,谁不知道这折戏演的是刘备带兵给兄弟报仇?这两句词儿不完全是废话么?然而这就满足了我们的“专家”的心意:你看,迷信色彩一点没有了,多么“纯洁无瑕”!
写到这里,不禁想到要赶快找补一下,免得有的批评家从我的文章里嗅不出肯定“戏改”的气息,从而扣以抹煞戏改的成绩或没有建设社会主义热情的帽子。应该说,“改”笔并非全无优秀杰出之作。比如,把《挑华车》中岳飞“善观气色”的台词改为关心高宠,怕他因不谙地势以致有失,就非常通情合理。只是这篇“随谈”并非专为总结戏改成绩而作;相反,指出一些缺点可能对今后的工作更有意义。所以下文还将从“批评”方面着手来写,且待有人批评时再自我批评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