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成都川剧团演出的《谭记儿》,又看了北昆代表团优秀演员侯永奎演出的《夜奔》和《刀会》,也看到报刊上对这几个戏的批评文章。《谭记儿》的剧本末一场处理得有点不合理,太守夫人是否能跑到大堂上同罪人觌面,让罪人满足愿望,真值得仔细研究,尽管关汉卿的原作也是这样编写的。但关汉卿原本末场有李秉忠出场拿获杨衙内,如果改编本也增入这一情节,则谭记儿与杨衙内在公堂相见似乎还比较不突兀些。在演员方面,我是外行看法,觉得真能体现出川戏特点来的还是扮演杨衙内的那位丑角;而扮谭记儿的女演员在这本戏里似乎未能尽展所长,表演方面也不免落于话剧味;至于扮白士中的小生就显得弱了些。然而这些话我在剧团正上演的时候并未提出,据说那是不大礼貌而且会影响团结的。当时在报纸上见到的评论是:“整个宇宙会倒在他前头”,“具有社会学、心理学和哲学上非常可贵的深度”云云。

侯永奎的戏对我是不陌生的,我几乎看过他所有的好戏和不顶好的戏。解放以前看他的《夜奔》,距今至少有十四五年,而且至少看过不下十四五次。当时的印象是:规矩有余,变化不足:气力有余,神情不足;沉稳有余,洗练不足;功夫有余,火候不足;能放而不能收,能方而不能圆。杨小楼虽照乱弹班演法,不能一气呵成,然而在舒卷自如中见饱满,在一招一式中见飘逸,在按部就班中见神奇。至于气魄之足,神情之细,虽说“后无来者”,亦不为过。今年再看侯永奎此戏,去十五年前真有飞跃的进步。出场的几招几式,已经做到盖老所说的“慢就是快”的水平,有尺寸,有交代,有放有收,能顾到手、眼、身、法、步的一致性。当年对侯永奎此戏表示遗憾的是:前一半载歌载舞,后一半有“唱”无“身”(身段)。据王益友老先生谈,后一半并非没有身段,而是侯永奎没有全盘掌握。我曾见王老先生粉墨登场演此戏,唱“雁儿落”诸曲时身段繁复细密,虽杨小楼亦应首肯。此次再看侯永奎,居然在后半场已加入较多的身段,虽非王老先生之旧,但已入情入理,有声有色。然而以今日之侯与当年之杨相较,恐仍不免有上下床之别。读者不信,试取杨老之《夜奔》唱片听之,便知吾言并非太过。即如“只因未到伤心处”一句,杨将三字若断若续念出(如在场上表演,则身段亦较纡徐含蓄),而侯则三字断成三截,一味鼓努为力,身段亦嫌过于干脆,便把情绪冲淡,使表演脱离感情了。我们对侯永奎今天演出的《夜奔》,当然应给予较高的评价,但有的同志竟写文章说侯永奎当年已与杨小楼成为“一时瑜亮”,则不独违反“历史真实”,恐怕连侯永奎本人也不肯承认吧。杨老先生生前座上客犹大有人在,或不以区区之言为主观武断乎?

至于侯永奎的《刀会》,有的批评文章也写得近于“一味恭维”。照我的理解,永奎同志这个戏演得并不对工,可能他一面感到有力无处使,一面又把关羽的形象演得有点走样:那比起《夜奔》来,自不免黯然减色了。我在看过戏之后,读到了那篇对这折《刀会》赞扬不遗余力的文章,简直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

正如张庚同志所说:“这样的评论,不论对演员,对观众都没好处。”(《文艺报》1957年3月号)观众如果看了戏再看到这样的批评,就会对批评文章表示怀疑,即使再看到确切中肯的批评也可能不相信了;如果根据批评的指导去看戏,一旦发现戏的质量并没有文章里说得那样好,就会带来了失望,从而仍是不相信批评。而演员看惯了“报喜不报忧”的文章,久而久之,自然也感到对自己没有帮助;到了那时,他也会对那些专写“善颂善祷”的文章的作者表示某种不愉快的感情的。像天津某老票友赞扬某青年艺人说:“你的老生戏演得比谭鑫培都好。”即使说的是真心话,也会让人疑心是讽刺,岂不收到相反的效果乎?万一那位演员真的自以为比谭鑫培还好,从此连余叔岩也不放在眼里,那岂不更是糟糕透顶的事么!

1957年6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