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朱砂痣》已正式出笼,是谭富英主演的。惭愧得很,我对此戏的谭派演法却最为陌生,只从韩慎先、刘曾复两先生处学过一些唱法。印象所存,倒是汪派的王凤卿和孙派的时慧宝的两种演法。别有刘(鸿昇)派(此盖为奎派别支,路数与孙派相近),亦有此戏。其“认子”一场,出场唱四平调云。但这只是听老辈谈过,自己实一无所知。
于是想到“百花齐放”。一年以来,几万个剧目被挖掘出来固是可喜,但如果把一出戏的若干种不同演法也算进去,则将更有可观。即如今之老生戏,无论余(叔岩)、言(菊朋)、马(连良)、谭(富英),皆一谭(鑫培)而已。谭以外的汪派、孙派,除被一般人主观认为古色古香之外,其实还有很多表演上的特点,结果竟都泯没无闻,岂不可惜可叹!今人一谈《斩子》,则只知刘派(这是高庆奎之功)而不知谭、余(包括言、马:言是宗谭,马是宗刘,而有所变化)亦以此戏擅场;一提《骂曹》,则只知谭、余而不知汪派的王凤卿和兼收并蓄的高庆奎亦以此戏称胜;《醉酒》是四大名旦以及小翠花、芙蓉草都有的戏,现在只有梅先生还不断演唱,别人早已束之高阁了;而红净戏则南北各地只存老三麻子(王鸿寿)一派(这应归功于周信芳、林树森和李洪春诸先生),再求用朱砂揉脸、唱乙字调的汪派(这是程长庚一派的嫡传),如王凤卿老先生所演的关羽,恐怕只有从记忆中找寻了。至于每一派所独有的戏(如汪派的《取成都》、孙派的《骂杨广》,要开目录的话恐须多写几千字)和独到的表演艺术(如汪派演关戏的揉脸法,孙派唱反调的大气磅礴、悲壮苍凉),那就更不知遗失了多少!我们在这一方面,不但应该多用些气力,恐怕还得多想想办法才好!
与此情况恰好相映成趣的是“舍己之田而耘人之田”。《十五贯》一鸣惊人之后,除了话剧之外,大约京津一带的任何剧种都把这本戏尝试过了。外埠据云亦一度有《十五贯》的狂热,但观众却因千篇一律而裹足不前。《秋江》一折,体现在周企何、陈书舫身上就神采奕奕,等到成为中国京剧团里的节目,就变成奄奄一息了。看过之后,宛如读了明代前后七子的赝古文或看了劣手伪造的假古董,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那种新鲜气息。又如中国京剧团改编了的京戏《拾玉镯》,其面目既非京戏,亦非桂剧或赣剧。他们改编了的《打面缸》,则既非京戏又非吕剧,宛如一株株变了种的叫不出名字的花,看了真是不舒服。湖南籍的同志看了来京公演的湘剧团所演出的《拜月记》,安徽籍的同志看了来京公演的黄梅剧团所演的《天仙配》,都认为不是他们的纯粹家乡风味,而疑心那是说湖南话的越剧或穿古装的话剧,就连我这个只会讲普通话的“游子”,在涉猎几种地方戏之余,也动辄把川戏当成越剧,把京戏认成话剧。因为他们的服装和表演上的特点,都已在相互因袭、相互模拟的情况下逐渐冲淡、消失了。这种新的“殊途同归”的局面,我不知道和“百花齐放”的方针是否矛盾。如果是矛盾,我看也该到“正确解决”的时候了。
195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