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戏改专家”在处理剧本的主题思想时,无可讳言,大概是出现过一些类似“无冲突论”的观点的,比如曾经盛极一时的《新三岔口》,就可以帮助我们说明这个问题。

表面上以开店为幌子,暗中却在杀人越货,在北宋时代大概是会有这种人的。当然这种人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就可以划入“江湖好汉”的范围,如《水浒传》里的张青、朱贵;有的就不免唯利是图,只知肥己而不惮害人,如《三岔口》中的刘利华便是,我们原不必强求一律,把所有“开黑店”的人都派作正面人物。然而在处理《三岔口》的问题上就体现了我们比较主观而专断的观点、方法,于是刘利华的成分、身分、品质首先被改变,从而那张粗看很丑陋、细看去未尝不美的脸谱也连带被取消;更进一步,任堂惠和刘利华之间的你死我活的尖锐矛盾,也就变为一场“误会”。一旦把话说开,随即言归于好。而搜店摸黑的紧张气氛也就相应地减色,因为把生死关头改成人为的误会,从内容上就先决定了这一场战斗的劲头是不会太大的。

然而问题还不在此。修改本之所以不够成功,实质上在于丧失了原本《三岔口》的艺术特点和完整风格。原本《三岔口》虽不具备很多的“唱”“念”“做”方面的表演,但它也绝对不仅是简单地表演摸黑和开打而已。任堂惠是武生俊扮,这个“俊”是应该突出地体现的,他非极俊不能与刘利华的极丑相辉映。同时,他虽着短装,却应具有长靠武生的气度,因为他原是三关二十四员上将之一而非“小五义”式的人物。这实在是短打武生戏中的“变体”或“创格”。一般人以为短打武生只重摔、翻或起打,实不尽然。这出戏的任堂惠就特别偏重于工架,而且十之八九是高架子、大亮相,处处须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都应安如磐石,稳如泰山。看过盖叫天老先生(李少春、杨盛春也各有千秋)这出戏的人便知吾言之不谬。而短打戏中应有的技术表演如扯顺风旗(双手按桌沿,把两腿平空抬起从桌上甩过,兜一整圈)、跳铁门坎(自搬一腿而以另一腿从上面跳过)、拧旋子、翻筋斗等等,却由武丑扮的刘利华来担任。当然这些技术都须结合剧情演出,在《三岔口》的原本中,刘利华受伤以后就正是表演这些技术的机会。《新三岔口》中刘利华是不受伤的。于是这些表演也都取消了。此外,武二花扮焦赞重摔,武旦扮刘妻重翻:一个沉着勇猛,在平地上逞威风;一个轻巧利落,在半空中显身手。现在也都被“精简”得一干二净。再从扮相上看,任堂惠一身白,焦赞一身黑,刘妻在开打时穿一身红,中间夹上刘利华那样一张出奇的脸谱,这个场面对观众来说该是多么有吸引力!然而在《新三岔口》中,我们只能看到两个扮相相同、服装相似(有的剧团演此戏,任、刘两人连衣服的颜色都一样)、品质相类、性格相仿的武生在台上作一刻钟的“摸黑”而已。我想,对《新三岔口》提反对意见的观众,不一定是思想上落后保守的缘故吧!

事实上,《新三岔口》中所“创造”的刘利华在表演方面是存在着矛盾和漏洞的。刘利华在“新本”中既是正面人物,则“原本”中有很多表现他占下风、受暗算以及暴露他性格方面和武艺方面的弱点的种种身段动作,就必须都被删除;这就造成两个演员在表演上“雷同”和“一顺边”的大毛病,而完全失掉了舞台上的对称美。另外,刘利华还有很多偷偷摸摸、藏藏躲躲、蹑手蹑脚、若隐若现的体现坏人身分的身段和动作,却依旧被保存下来(因为不保存就必须全盘改过,事实上做不到)。这个明显的矛盾就造成观众眼中扞格和心中的猜疑。但在党提出“百家争鸣”的号召之前,有的领导同志是喜欢“不鸣则平”的,倘有观众提出意见,那就是“对新事物缺乏热爱和敏感”。而我们的“专家”正是在这种气氛下进行大胆“改革”的,因此《新三岔口》的产生也自然是不足为奇的事了。

附注:

这一节里所谈到的问题,有不少是我一位朋友刘曾复同志(现在北京医学院任教)的意见,我只是代他整理转述而已。合亟声明,以免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