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云《天水关》唱片所录较完整,为剧中首场二黄慢三眼六句。唱词云:

先帝爷白帝城龙归海境,

传口诏教老臣常挂在心。

命老臣保我主社稷重整,

命老臣把孙曹定要扫平。

臣上本并非为别事议论。

望陛下准臣本臣要发兵。

我所学各派唱词与此大同小异,略有出入。如“常挂在心”贯本作“时刻挂心”;“定要扫平”阎本作“一扫而平”;“臣上本”贯本作“今上本”或“出师表”,言则径唱“出师表”;“别事”言菊朋作“别端”。又据诸本,凡下句皆作“教老臣”,上句作“命老臣”(即二、四句作“教”,三句作“命”),而谢则三、四句迭唱“命老臣”,惟第二句作“教老臣”。以上唱词异同似皆无关宏旨。

谢词中比较好的,是第三句唱“保我主”较为合理。各本作“保幼主”,属于第三者口吻,非诸葛亮与刘禅对话语气。而言菊朋则改为“保陛下”,且用一青衣腔,不知是有所本抑自彼做古。他如唱“定要扫平”则腔直,唱“一扫而平”则腔稍俏巧。至于今天有人再学此戏,只要择善而从便可,无须强加轩轾。

二黄三眼起句大抵有两种格局。一种为首句第一字高唱,而中间一小节的末字行腔时平唱或走低腔,汪、谭大抵如此。如《文昭关》《宿店》《清官册》皆有“一轮明月”之唱段,“一”字如高起,则“月”字行腔即不再用力向高处发展;另一种则为“一”字平起,而“月”字使高而有力度之腔(如汪派《文昭关》即有此两种唱法),既将感情唱足,且可博得彩声。我所学诸家的《天水关》,三眼第一句“先”字皆高起,而“城”则使低或平腔。谢则不然。“先”字平起,类半音,而“城”字乃全力以赴,与汪派大腔基本相同。我从而推知,不论程、汪、孙、谭各家唱法如何变化,但二黄三眼之起句,基本上总不离此两种格局,似无可疑。至“龙归海境”一句,“归”字谢亦唱半音,不扬不抑,甚好听,其后谭鑫培、余叔岩多遵此唱法,则知程与谢实开其先河。而句末“境”字,谢行腔跟我所学各派唱法都不同,虽不繁复而低回婉转,大有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之味。其唱腔的路数与韵趣,与清末票友王雨田《寄子》唱片二黄三眼首句“一旦丧命”的“命”字(这大约是谭鑫培中期的唱法)及王凤卿唱《除三害》二黄三眼“令人可恨”的“恨”字(这是我从刘曾复先生受业而学到的)皆极为近似。因而我推测,这应当是传统旧腔,或者就是程长庚的基本唱腔之一。再听谭鑫培晚年所录《寄子》唱片“一旦丧命”的“命”字,可以判定他是把古老的唱腔略加简化,变低回为苍劲,而悲凉怆楚之气氛初无二致,真是善于创新的圣手。故谭腔一出而旧腔便濒于失传了。

谢唱第三句“命老臣”之“命”字有一顿,与“老臣”二字不作一气唱出,与后来唱法不同。“主”字走低腔,殆与第一句的“城”字使高腔相辉映,亦见章法。其第三句“重整”与第五句“议论”皆无大腔,收处工尺全同,虽古朴却少变化。这大约就是老唱法的不足之处。但自同、光以来至二十世纪初叶,无论老生、老旦、青衣、花脸的唱法,遇到这种一连若干句时率皆如此,不能独责谢宝云一人。到了陈彦衡、王瑶卿以后,乃开始注意这类有句无腔的唱法未免刻板雷同,然后考虑有所改进,正说明京剧演唱艺术至此始到了一个转变的契机。

程长庚虽为皖籍人,传说其唱腔多徽调徽音。但根据现存的音响资料,以汪派、孙派及谢宝云此片的唱腔仔细加以考察,他们所唱实多京字京韵。连谭鑫培所唱,其用京音处也比学他的余叔岩、言菊朋为多。因此我以为,程长庚当年的唱腔唱法也未必即多徽音。我分析比较早期京剧老生、花脸的唱与念,仅平声字偶然唱或念作去声,如“王”之读“旺”,“青”之读“沁”,尚存皖音遗意,其他声调之字则大抵已转为京音京字了(最近听到一份姜妙香的说戏录音,他说在年轻时曾同余叔岩讨论字音问题。以“茹”字为例,在读“茹莱卿”时,“茹”读阳平本音,实即京音;读“诸茹香”时,“茹”读去声,实即皖音;而读“孟小茹”时,“茹”读上声,实即湖广音。姜只说其当然,而未究其所以然也)。谢在《天水关》这六句中亦多唱京字,唯有“龙”“社稷”及“陛下”之“下”、“准臣本”之“臣”诸字,则皆唱湖广音。而其通体行腔吐字,除明显的京字京音占较大比重外,大抵不悖于中州韵。于是我乃断知京戏中凡属皮黄系统的唱腔,即使大部分台词皆唱京字,也不能完全脱离湖广音中州韵,否则肯定不成其为京戏。反之亦然,即京戏的唱念无法完全避免京音京字也。试以言菊朋为例。言至后期,几乎每字之声调皆力求符合于湖广音,然而他的唱或念也不能不羼入少量京音京字,不然他就无法张口(言生平所灌唱片甚多,我几乎全部听过,发现其中仍有极少数倒字。此非有意吹毛求疵,而是把言的所有音响资料逐一排比、每一字一腔都经过筛选后得出的结论。容另为文详述之)。这应该是一条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