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写过的谈戏曲的文字,都是从一个普通观众的立场出发的,现在亦复如是。故题曰《台下人语》。
前些时在北京,关于民族戏曲音乐发展方向的问题,曾一度展开过讨论。有些人主张还是土生土长的东西好,有些人则主张移花接木。一个爱好戏曲的朋友对我说:“‘百花齐放’的‘花’应该是在土壤里生根的花而不是插瓶的花。”我十分同意。我以为,今后民族艺术发展的方向,不在于是否移花接木,而在于即使移过来,也得让他在自己的土壤里扎下根。插瓶的花固然难免“昙花一现”,就是在暖房里用“急就章”的办法硬催开了的花朵,也还是靠不住的!
一种艺术从另一种艺术那里吸取养分来丰富自己,大概不同于仅将甲、乙两物搅拌在一起而彼此毫不相干的“混合物”,但也不能是“化合物”。“混合物”者,第一场戏是话剧,第二场戏是京戏,第三场戏是芭蕾舞之类是也。“化合物”者,取话剧或歌剧置于京戏之中,然后成为一种既非话剧又非歌剧,当然也不是京戏的戏是也。
我认为,取别种艺术之长以营养自己,应该如谭鑫培之与刘宝全。谭鑫培是京戏界具有创造性的伟大人物,刘宝全是曲艺界具有创造性的伟大人物。谭鑫培的唱腔里融会了很多的刘宝全的大鼓腔,刘宝全的唱腔里也融会了不少谭鑫培的京戏腔。然而谭的唱法毕竟是京戏而不是大鼓,刘的唱法也毕竟是大鼓而不是京戏。这两位老辈是从别人吸取养分来丰富自己的典型范例。考其究竟,其道有三:一、熟悉地摸到了本门艺术的内部发展规律;二、透彻地懂得了另一门艺术的内部发展规律;三、当其取人之所长以充实自己的时候,不但不使人之所长与己之所长发生抵触龃龉,而且还能使人之所长适应己之所长,进一步还发展了己之所长。这大约就是“生了根”的另一说法。话虽老生常谈,做去却要踏实有韧性。
所谓“熟练地摸到了”和“透彻地懂得了”云云,并非易事。有一位青年艺人同我谈:“某演员学盖叫天先生学得还不错,可惜他不能‘化’!”夫“化”之道,谈何容易!我想,今天有些演员的业务水平所以不能有显著的提高,其关键多半在不想“学”而只求“化”,没有基础而想凭空创造,时时想“自我作古”,恐怕终不免“南辕北辙”而“缘木求鱼”。等到水到渠成之日,必将不求化而自化。梅兰芳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正如在“百家争鸣”的气氛中要求出现学派一样,我也要求戏曲界在目前先把以前的“谭派”“梅派”等等风格上的特色恢复,然后再进一步要求出现新的流派。今天是人人自成一派,结果却是无派可言!
195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