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相拥
2019年春节前后,很多学生到学校或家里来看我。
第一个是在武汉读大三的田昭鑫。
田昭鑫是我带的2016届583班的学生,她从南宫过来。家里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坐车,是她爸爸开面包车送她来的。接到电话去门口接,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因为已是两年半不见了。后来才知道那个略施粉黛、脚踩高跟鞋的女孩子就是她。我喊着“昭鑫”冲她紧走几步,她也喊着“老班儿”冲我紧走几步。走近了笑着张开双臂说:“老班儿,好久不见,抱一下!”
昭鑫的名字里有三个“金”字,所以相熟后我一直在她的语文积累本上喊她“多金”。这孩子高三下半年成绩不是很理想,常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所以我在她的积累本上就会有“多金加油!”“多金开心些!”之类的批语。
到了办公室,坐下没聊几句,她就问我痛风是不是又犯了,我说没事儿。她说看到了我写的关于痛风复发的博文,她说她们学校有一位老医生专看痛风,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武汉就医,她负责安排一切。聊了没几句,因为后面有课,只能匆匆作别。
这孩子上父亲的车前,又一次笑着张开双臂说:“老班儿,抱一下。”说完眼眶已经微湿。
第二拨来看我的是李佳明、孟炜森和杨昱。
这三个孩子都是我带的2018届712班的学生,佳明和炜森都是我的课代表,佳明还是劳动委员。712班这一年,佳明任劳委兢兢业业,高三考试很多,每次考试前她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布置考场和督导卫生,认真负责和顾全大局这一点特别像我带的583班的学习委员邬暖暖。最后邬暖暖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学,而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李佳明则以三十多号的身份考取了712班的最高分,进入了北京师范大学。
看来为自己攒人品这件事是对的。
高考前不久的一天晚上,佳明和她们宿舍的另一名女生没有回宿舍(事后得知佳明在开导那个心理素质稍差的女同学),我在校园里到处找她们,但一无所获。我还记得当时我推开一个个教室或场馆的门大声喊“佳明”的场景,还记得自己查监控而不得的焦灼,记得自己在凌晨两点多终于找到这两个孩子时还没发火眼泪先掉下来的情景,当然也记得高考结束后佳明冲我深鞠一躬的一幕。高考成绩出来后,佳明妈妈给我发信息说佳明最怕的就是让我失望。
佳明,你怎会让我失望呢?你一直是我非常靠谱的劳委和课代表啊。
炜森笑起来时,他的眼睛基本上就看不到了。杨昱更惨,还没笑,眼睛就看不到了。炜森主要是因为眼睛特别小,杨昱主要是因为脸比较胖,眼睛上下的肉肉把眼睛挤得没地方了。在712班的这一年里,只要杨昱站起来回答问题,全班同学一般都会笑起来。我制止过,但我没办法。因为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笑。这种感觉像我带的583班的谷海洋(我喊他小谷)带给我的那种感觉。
炜森现在是电子科技大学的学生,杨昱是武汉理工大学的学生。不知他们现在的同学能不能看清他们的眼睛。
第三拨来看我的是我教过一年的赵少达和没正式教过一天的赵少腾。
这俩娃儿是双胞胎。哥哥少腾,弟弟少达。少达跟我上过一年,是我2013年带的高二539班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学生。他入班时是班里的后几名,但我发现这孩子很有上进心,于是常常鼓励他。尤其在知道他的母亲也是一名老师,多年照顾着一身是病的姥姥,他的父亲为了照顾他们兄弟两个辞职做了楼管员之后,就更想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了。少达的成绩越来越好,还获得过班里的卓越勋章。记得那次开家长会,他的妈妈彭老师看到自己儿子的桌子上赫然摆放着那枚卓越勋章,以及卓越勋章下进步之星等奖状时,眼眶里立刻盈满了泪水。
少腾的成绩比弟弟要差一些。第二年暑假,少达已经不是我班里的学生了,但他还是想让我给他点拨一下语文。他的哥哥少腾因为想参加天津的春季高考,也想让我帮他说说天津语文试题的特点。我欣然应允。记得那次他们两个来家里找我,正赶上我的腰扭了,我就扶着腰给两兄弟讲了一个多小时,分文不取,全凭情谊。
少达毕业后顺利考到了天津,少腾参加春季高考,语文考了天津市全市第三。两兄弟现在都在天津读书。这几年,两兄弟每年寒暑假都会来家里看我,每次都会提到我扶着腰给他们讲语文答题策略的情形。
两兄弟都是大高个儿,都戴着很时尚的帽子,长手长脚地坐在沙发上,跟我畅聊。虽然他们都很棒,但在我面前,还是会有些拘谨。我问他们姥姥现在身体如何,彭老师身体如何,他们说都挺好,我说一定代我向你们的姥姥问好,两兄弟连连答应。
前两天,少达把考研成功的截图发给了我。他给我发信息说:“老师,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若没有您,一定没有我的今天……”
还记得去年少达、新月他们几个到学校看我,因为当时我在带高三,且正赶上考试阅卷,特别忙,没空跟他们聊天,几个孩子就静静地在边上看我阅卷。我阅完了,他们也该走了。我抱歉地说:“你看,也没能跟你们说上话。”他们笑着说:“老师,这就是你的原生态呀,挺好的。”
第四拨来看望我的是一个人——杨帆。
杨帆是583班的学生,这孩子非常聪明,比同班大部分同学小两岁到三岁不等。按理说应该继续高歌猛进才是,没想到,一升入高三,这孩子却进入了叛逆期。没办法,谁让她太聪明,读书可以跳级呢?
原来家里不让看电视,现在宁肯不上学也要看电视。妈妈管得严,所以就不让妈妈回家,导致她的妈妈只能暂时睡在单位。现在说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当时她就是这样一根筋地向管控她多年的家庭宣战。我知道此事后暑假将她带到我家,和李老师轮番为她做心理疏导,半个月后,孩子好了很多。虽然中间也有过一些反复,但总算念完了高三,考入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系。
真的是学霸,就这么闹着情绪,还考上了这样一流的大学。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却选择了复读,她想考清华北大。记得那次去她的新班级看她,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当然确实还是个孩子)抱着我不撒手,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挺好的,你放心吧,老师,我可想你了。”边说边流眼泪。我松开她,鼓励她忠于自己的选择,加油备战。
后来这孩子寒暑假也都会让她爸爸送她到我的家里来,有时还会住上一两天,两家人基本上都成亲戚了。这次也是如此,只不过是自己坐火车来的。头一天来,跟女儿在一个房间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傍晚坐火车走的。小帆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师,我喜欢你们家的氛围”。这次她没说。我知道,她已经走过了那段难熬的叛逆期。
第五拨来看望我的是六个人,都是我带的539班的学生。
一脸疙瘩的孟佳轩和一笑就眼睛眯着的国丽妍是小组长。留着胡子的王广伟和小腹凸出的贾臻是劳动委员。一着急就结巴的王亚亮是我的课代表。到现在跟我说话还特别紧张的韩子和是什么?韩子和不任任何职务,是一个存在感很弱但特别听话的小男生。
他们六个来的时候,小帆还没走,一起聊了没一会儿,第六拨来看我的人来了。分别是我2017年带的670班的学习委员张睿思和同班的让我头疼了一年的闹将丁韩丰。这是什么组合?!
这样一来家里的沙发上就坐了男男女女高高低低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班届的九个人。
刚才583和539都已介绍过,一个高三,一个高二。670班则是我2019年带的高二的一个班级。也就是说这九个人当中只有小帆是跟我念过高三的。
几个孩子先后告辞后,李老师吃惊地跟我说:“被高三毕业班的学生记住很正常,被高二的学生记住,而且过了五六年还对老师念念不忘,太难得了!”
孟佳轩曾对我说:“老师,您是第一个说我有领袖气质的人,就凭您这句话,我就得好好干!”他考了会计证、教师资格证等。他说他已做好充分的准备,目标只有一个——留在北京。佳轩为我带了一个卷轴,上面是请人写的赵子发的《阮郎归》,也就是含有我笔名“马蹄踏月响空山”的那首词。他说老师这首词我不是很懂,但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很开心地收下了。
读长安大学的国丽妍研究的是地质学,已经研究到了很精深的领域,按她的说法属于合法的盗墓人员。读吉林大学的贾臻还是那么鬼马,读燕山大学的亚亮还是会结巴,子和还是有些腼腆,广伟的胡子依然茂盛。这四个孩子也都学得很好,干得很好,也都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大部分在准备考研。正聊着,贾臻忽然说:“老师,我的留言您看到了么?”我问什么留言。他说:“就是您微博上的留言呀。我现在很后悔当时您带我们不是很顺利时,我却因为学习问题辞掉了劳动委员,让您失望。”我笑着说:“原来是你小子给我写的留言!苦为师猜了这么久。不过,这有什么可自责的,你应该自责的是怎么把自己的体形搞成了这个样子。”我说完,大伙儿都笑了。
张睿思成绩一直很优异,丁韩丰成绩也不错,但几乎天天违纪。这小子还曾经产生过不参加高考走篮球特招的念头,幸亏他孱弱的身板儿和一般般的球技无法让他继续妄想。现在他在大学念得也很好,只是因为刚考入大学不久,无法在学哥学姐面前插上太多嘴,大部分时候是在一旁傻傻地笑。
我到现在也没问他为何会来看我,因为我批评他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看我了,高考一结束,他就和学委张睿思、学霸乔和田、671班的梁泽龙到我衡水湖的家里看过我。
是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我也不会问。我相信,总有一天,韩丰会告诉我原因。
聊了很久,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佳轩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张纸来,上面画着一棵树,枝杈上标有人名,以及聚会的时间。当我得知用意后,慎重地把我的名字写在了上面,并在后面标了当天的日期。佳轩说:“老师,咱们要多见面。”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子和到走也没说什么话,他只是很局促地窝在沙发里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同学。在电梯里,他冲我挥着手,我知道他的眼神里有对我想说的话。
子和的这种风格很像我带的583班的刘成禹。成禹前年和去年都来家里看过我。跟同学们一起来时也是不怎么说话。但在送他进电梯时,他往往会湿了眼眶。这些不爱说话的孩子,总是让我又遗憾又感动。
大家都走了以后,小帆问我把桌子上的瓜子皮、水果皮和茶杯都清理到哪里。我说不用你管,她说她之所以留下来就是想帮我收拾完再走,我深深地看了看这个曾经无比叛逆的姑娘,欣慰地笑了。
第七拨来看望我的是三个人。还有贾臻,另外两个是对子班538班的王宇阔和他们班的一号刘又铭。这俩孩子我也只是教过他们高二一年,且不是我任班主任的班级。
他们三个是铁哥们儿。贾臻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老班儿,我又来了!”
王宇阔的书法很好,毕业时送过我一把扇子,上面是他写的孟浩然《春晓》一诗。这次他来向我请教如果想来衡中应聘的话需要做哪些准备。宇阔是这次来看望我的三人团的组织者,现在在杭州师范大学就读。他之前打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方便的话想跟我聊聊,说话稳重,彬彬有礼。又铭还是那么羞涩,羞涩得让我一开始忘了他的名字,是贾臻提醒我才想起来。他在天津大学读书,成绩很是厉害。我觉得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他这么厉害却还总是这么羞涩,这让那些不厉害的人们情何以堪。
第八拨来看我的是我带的2015届毕业生,535班的贺兴和吕德程,都在念大四。这样一来,我在衡中这些年教过的539、535、583、670、712班的学生都来齐了。
贺兴也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大高个儿,特别爱笑。德程则总是严严肃肃。他们说他们是好兄弟。我在继张睿思和丁韩丰同来后,又吃了一惊。看来学生的世界,并不是那么容易懂的。
天南海北地聊,随心所欲地谈。不知不觉,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指着他俩买来的东西说:“以后再来的话不许送东西了,你们又不挣钱。”贺兴眯着笑眼说:“老师,我马上就挣钱了,我考上了香港城市大学的博士,每月给发一万六千五百元港币。”德程也跟着说:“老师,我考研应该问题不大,也有钱挣的,再来,要买更多的东西!”
直到走时,他们才透露了这些信息。看着这两个谦逊低调又自信满满的弟子,我除了骄傲,又能怎样呢?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回想这八拨共十九个来看望我的孩子那充满信任与温暖的面孔,回想我们聊到的一个又一个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话题,回想和他们谈论原来班里的一些趣人趣事,回想看到他们或在车上或在路边或在电梯里冲我挥手作别的情形,我还是会幸福。
原来幸福,可以持续这么久。
我自认为自己并没有过分地付出过什么,我只是认真地走在教育之路上,只是用心去陪伴每一个明白自己是谁或者还不明白自己是谁的学生。仅此而已。可是,我竟收获了这样多的回馈与感动。
茫茫人海兮回头望,谁在身后兮随我行?相逢相知兮勤珍重。
人生苦短,聚散无凭。若有缘聚首,一定要温暖相拥。
是的,温暖相拥。
2019-04-25
后记:文章发表后,佳明给我发信息说她调专业成功了。四十个人录取十个,她顺利过关,可以上她最喜欢的心理学专业了。睿思说她和韩丰只是球友,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现在和男朋友的主要相处方式就是泡图书馆。韩丰说曾经恨过我,但现在想想自己上高二那年实在是让我费心了,所以该来看看。宇阔说他考研成功,已经被华师大中文系录取了。少达说特别怀念高二那一年,那是他最温暖最快乐的时光。佳轩说他脸上已经没什么疙瘩了,入了党,游览了全国各地,健身也特别注意,可以说能文能武。多金说自己高二时甚至不想读了,高三与我,与同学们在一起很开心……
2019-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