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离之师
孝宗隆兴元年正月,以张浚为枢密使,仍都督江淮军马。五月,兼都督荆、襄。浚既入见,屡奏欲先取山东。时显官名士如王大宝、胡铨、王十朋、汪应辰、陈良翰等皆魏公门人,交赞其谋。左仆射史浩独不以为然,曰:“宿师于外,守备先虚。我能出兵山东以牵制川陕,彼独不能警动两淮、荆、襄,以解山东之急邪?惟当固守要害,为不可胜之计,必俟两淮无致敌之虑,然后可前。若乃顺诸将之虚勇,收无用之空城。寇去则论赏于朝,寇至则仅保山寨,顾何益乎?”
继而主管殿前司公事李显忠、建康都统制邵宏渊亦奏乞引兵进取。浩曰:“二将辄自乞战,岂督府命令有不行邪?”督府准遣李椿以书遗浚子栻曰:“复仇讨贼,天下之大义也。然必正名定分,养威观衅,而后可图。今议不出于督府而出于诸将,则已为舆尸之凶矣。况藩篱不固,储备不丰,将多而非才,兵弱而未练,节制未允。议论不定,彼逸我劳,虽或有获,得地不守,未足多也。”武锋军都统制陈敏曰:“盛夏兴师,恐非其时。兼闻金重兵皆在大梁,必有严备。万一深入,我客彼主,千里争力,人疲马倦,劳逸既异,胜负之势先形矣。愿少缓之。”浚皆不听。
韩元吉以长书投浚,言和、战、守三事,略云:“和,固下策,然今日之和与前日之和异。至于决战,夫岂易言。今旧兵惫而未苏,新兵弱而未练,所恃者一二大将,大将之权谋智略既不外见,有前败于尉桥矣,有近衄于顺昌㉙矣,况渡淮而北千里而攻人哉!非韩信、乐毅不可也。若是则守且有余。然彼复来攻,何得不战?战而胜也,江淮可守;战而不胜,江淮固在,其谁守之?故愚愿朝廷以和为疑之之策,以守为自强之计,以战为后日之图。自海陵之陨㉚,彼尝先遣使于我矣。又一再遗我书矣,其信其诈固未可知,而在我亦当以信与诈之间待之。盖未有敌人欲息兵,而中国反欲用兵者。”云云。参赞军事唐文若、陈俊卿皆以为不若养威观衅,俟万全而后动,亦不从。遂乞即日降诏幸建康,以成北伐之功。史浩曰:“古人不以患遗君父,必俟乘舆临江而后成功,则安用都督哉?”
上以问浩,浩陈三说云:“若下诏亲征,则无故招致敌兵寇边,何以应之?巡边犒师,则德寿去年一出,州县供亿重费之外,朝廷自用缗钱千四百万,今何以继?若曰移跸,欲奉德寿以行,则未有行宫。若陛下自行,万一金有一骑冲突,行都骚动,何以处之?”孝宗大悟,谓浚曰:“都督先往行边。俟有功绪,朕亦不惮一行。”浚怒曰:“陛下当以马上成功,岂可怀安以失事机。”及退朝,浩谓浚曰:“帝王之兵当出万全,岂可尝试而图侥幸?主上承二百年基业之托,汉高祖起于亭长,败亡之余乌可比哉!”
寻复论辩于殿上。浚曰:“中原久陷,今不取,豪杰必起而取之。”浩曰:“中原必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浚曰:“彼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待我兵至而为内应。”浩曰:“胜、广能以鉏耰棘矜亡秦,彼必待我兵至,非豪杰矣。若有豪杰而不能起,则是金犹有法制维持之,未可以遽取也。今不思,将贻后悔。”又上疏力谏曰:“靖康之祸㉛,忠臣孝子孰不痛心疾首,思欲举兵复仇以雪大耻。恭想宸衷寝膳不忘,然迩安可以服远?若大臣未附,百姓不信,而遽为此举,安保其必胜乎!苟战而捷,则一举而空朔庭,岂不快吾所欲。若其不捷,则重辱社稷,以资外侮。陛下能安于九重乎?上皇能安于天下之养乎?此臣所以食不甘味而寝不安席也。浚老臣,虑宜及此,而溺于幕下新进之谋,眩于北人诳惑之说,是以有请耳。德寿岂无报复之心?时张、韩、刘、岳各拥大兵,皆西北战士,燕蓟良马,然与之角胜负于五六十载之间,犹不能复尺寸之地。今欲以李显忠之轻率、邵宏渊之寡谋,而欲取胜,不亦难哉!惟当练士卒,备器械,固边圉,蓄财赋,宽民力,十年而后用之,则进有辟国复仇之功,退无劳师费财之患。此臣素志,天下大计也。”
既而督府乏用,欲取之民。浩曰:“未施德于民,遽重征之,恐敌未必灭,民贫先自为盗。必欲取民,臣当丐退。”上为给虚告五百道,且以一年岁币银二十五万两添给军费。浩复从容为浚言:“兵少而精,二将不可恃,且今二十万人留屯江淮者几何?曰十万。复为计其守舟运粮之人则各二万,则战卒才六万耳。彼其畏是哉?况淄、青、齐、郓等郡虽尽克复,亦未伤彼。彼或以重兵犯两淮,荆、襄为之牵制,则江上危如累卵矣!都督于是在山东乎?在江上乎?”如此诘难者凡五日。又委曲劝之曰:“平日愿执鞭而不可得,幸同事任而数数议论不同,不惟为社稷生灵计,亦为相公计。明公以大仇未复,决意用兵,此实忠义之心。然不观时势而遽为之,是徒慕复仇之名耳。诚欲建立功业,宜假以数年。先为不可胜之计,以待敌之可胜,乃上计也。明公四十年名望,如此一旦失利,当如何哉?”浚曰:“丞相之言是也。虽然,浚老矣。”浩曰:“晋灭吴,杜征南之功也,而当时归功于羊太傅,以规模出于祜也㉜。明公能先立规模,使后人藉是有功,是亦明公之功。何必身为之。”浚默然。
明日内引,浚奏曰:“史浩意不可回也。恐失机会,惟陛下英断。”于是不由三省、密院,径檄诸将出师矣。德寿㉝知之,谓寿皇㉞曰:“毋信张浚虚名,将来必误大计。他专把国家、名器、财物做人情耳。”已而浩于省中,忽得宏渊等遵禀出军状,始知其故。浩语陈康伯曰:“吾属俱兼右府,而出兵不得与闻,则焉用彼相哉。”浩遂力请罢归,乃出知绍兴府。临辞,复曰:“愿陛下审度事势。若一失之后,恐终不得复望中原矣。”浚至扬州,合江淮兵八万人,实可用者六万,分隶诸将,号二十万。以李显忠为淮东招抚使,出定远㉟;宏渊为副使,出盱眙;浚自渡淮视师。显忠复灵璧县㊱,败萧琦。宏渊至虹县㊲,金拒之。会显忠亦至,遂复虹县。知泗州蒲察徒穆、同知大周仁并降。二将遂乘胜进克宿州㊳。捷奏,显忠进开府仪同三司、淮南、京畿、京东、河北招讨使,宏渊进检校少保、宁远军节度使、招讨副使。是时显忠名出宏渊右。
时符离㊴府军中尚有金三千余两、银四万余两、绢一万二千匹、钱五万缗,米、豆共粮六万余石,布袋十七万条,衣绦、枣、羊粆各一库,酒三库。乃纵亲信部曲恣其搬取,所余者始以犒军人。三兵共一缗。士卒怨怒曰:“得宿州赏三百,得南京须得四百。”既而复出战,悉弃钱沟壑。由是军情愤詈,人无斗志。
浚乃移书令宏渊听显忠节制,宏渊不悦。已而复令显忠、宏渊同节制,于是悉无体统矣。孝宗闻之,手书与浚曰:“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无此克捷。以盛夏人疲,急召李显忠等还师。”未达间,忽报金人副元帅赫舍哩志宁大军且至。遇夜,军马未整,中军统制周宏先率军逃归。继逃归者,宏渊之子世雄、统制左士渊,二将皆不能制。于是显忠、宏渊大军并丁夫等十三万众一夕大溃,器甲资粮委弃殆尽。士卒皆奋空拳掉臂南奔,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二将逃窜莫知所在。
浚时在盱眙,去宿尚四百里。传言金且至,遂亟渡淮入泗州㊵,已而复退维扬。窘惧无策,遂解所佩鱼假㊶添差太平州通判张蕴古为朝议大夫,令使金求和。僚吏力止之,以为不可。乃奏乞致仕,又乞遣使求和。孝宗怒曰:“方败而求和,是何举措?”于是下诏罪己,有云:“朕明不足以见万里之情,智不足以择三军之帅,号令既乖,进退失律。”又云:“素服而哭殽陵之师,敢废穆公之誓;尝胆而雪会稽之耻,当怀勾践之图㊷。”张浚降特进江淮东西路宣抚使,官属各夺二官。邵宏渊降五官,又责靖州团练副使,南安军安置。李显忠责授清远军节度副使,筠州安置,又再责莱州团练使,潭州安置。弃军诸将递降,贬窜有差。
既而置宣抚司,便宜行事。未几,复以浚都督江淮军马,既而又复人为右仆射,仍领都督。二年三月,复诏浚淮上视师。浚复谋大举,上不从。四月召还,罢江淮都督府。浚亦罢相。
及和议将成,浚坚持以为不可。汤思退乃白上以张蕴古求和事,由是浚议遂黜。既而金赫舍哩志宁遣书议和,有云:“乃者出师诡道,袭我灵璧、虹县,以十余万窃取二小邑。主将气盈,率众直抵符离,帅府以应兵进讨,凭仗天威以全制胜。所杀过当,余众溃去,计其得丧,孰少孰多?若以符离之役尚为兵少致败,则请空国之众以迎我师。”云云。是岁八月,浚薨。
《赵鼎传》云:“鼎再相,已逾月。或以未有施设为言,鼎谓:‘今日事如久病虚弱之日,再有所伤,元气必耗,惟当静以镇之。张德远非不欲有所为,其效可见,亦足以戒矣。’时议回临安,鼎奏:‘恐回跸之后,中外谓朝廷无恢复之意。’上曰:‘张浚措置三年,竭民力耗国用,何尝得尺寸之地?此论不足恤也。’”
刘氏《日记》云:“孝宗初立,张魏公用事,独付以恢复之任,公当之不辞。朝廷莫敢违。魏公素轻锐,是时皆以必败待之,特不敢言耳。及辟㊸查答、冯方为属,此二人尤轻锐。朝廷患之,遂以陈俊卿、唐文若参其军事,盖此二人厚重详审故耳。周益公时为中书舍人,文若来别,益公握文若手,使戒魏公不可轻举。后魏公知之,极憾益公,然卒以轻举败事。”
何氏《备史》云:“张魏公素轻锐好名,士之稍有虚名者无不牢笼,挥金如土,视官爵如等闲。士之好功名富贵者,无不趋其门。且其子南轩以道学倡名,父子为当时宗主。在朝显官皆其门人,悉自诡为君子,稍有指其非者,则目之为小人。绍兴元年,合关陕五路兵三十余万,一旦尽覆,朝廷无一人敢言其罪。直至四年,辛炳始言之,亦不过落职,福州居住而已。淮西郦琼之叛,是时公论沸腾,言路不得已遂疏其罪。既而并逐言者于外。及符离之败,国家平日所积兵财扫地无余,反以杀伤相等为辞,行赏转官无虚日。隆兴初年,大政事莫如符离之事,而实录时政记并无一字及之。公论安在哉!使魏公未死,和议必不成,其祸将有不可胜言者矣。”
《涧上闲谈》云:“近世修史,本之实录时政记等,参之诸家传记、野史及铭志、行状之类。野史各有私,好恶固难尽信。若志状,则全是本家子孙门人掩恶溢美之辞,又可尽信乎?与其取志状之虚言,反不若取野史、传记之或可信者耳。且以近修四朝史言之,如《张魏公列传》所书嘉禾刺客,乃是附会《杂史》张元遣刺韩忠献事。又载遣蜡书疑郦琼之语,亦是《潘远纪闻》岳武穆秦州叛卒事。至云符离军溃,公方鼻息如雷,此是心学,虽亦取《莱公纪事》中意,然方当大军悉溃,亦安在其为心学哉!其说皆浅近易见,乃略不审其是非,登之信史,传之千万世,可乎!”
注释:
①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建炎,南宋高宗年号。
②许便宜黜陟:特许给他升擢与贬黜官员的权力。
③上:宋高宗赵构。
④秦州:今甘肃天水市。
⑤扈跸:护从皇帝车驾。
⑥行在:本指皇帝驾幸的地方。此处指大本营,司令部。
⑦王彦:宋金对峙时“八字军”的首领,力主抗金。
⑧曲端屡挫敌:曲端字平甫,知书能文,长于兵略。任延安知府,屡挫金兵。见本书《曲壮闵本末》相关情节。
⑨陕州:今河南陕县一带。
⑩平原易野:平原边界空阔。易:同“埸”,边界。
⑪吴玠:字晋卿,德顺陇干人。年轻时沉毅有志节,知兵善骑射,读书能通大义。后入伍,因功升进义副尉、队将,后参加征讨方腊及河北义军,任泾原第十将。后因抗金有功,任泾原路兵马都监兼知怀德军。张浚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吴玠受重用。事详见《宋史·列传》一二五。
⑫王庶与端有龙坊之憾:王庶曾节制陕西六路军马,授曲端吉州团练使、节制司都统制,但曲端不愿受王庶统辖。王庶被金兵击败,来投曲端,曲端折辱王庶。张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命王庶为宣抚司参谋,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本司都统制,王与曲矛盾激化。见本书《曲壮闵本末》。
⑬乌珠:金国将领,即“兀术”。
⑭耀州:今陕西铜川。
⑮富平县:今陕西富平县。
⑯河池县:今甘肃导河县。
⑰兴州:今宁夏银川。
⑱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县一带。
⑲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
⑳和尚原: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
㉑熙河:今甘肃临洮。
㉒庆州:辖今甘肃庆阳、合水、华池等县地。
㉓儒儗:同“懦儗”。懦弱迟疑。
㉔庐州:宋代州名,辖今安徽合肥、六安等地。
㉕盱眙(xūyí):今江苏盱眙县。
㉖(xiāo)箭辟历:响箭霹雳。
:同“髇”,鸣镝,响箭。辟历:同“霹雳”。
㉗刘豫:伪“齐”国王,是金国的儿皇帝。
㉘汤丞相:南宋孝宗任用秦桧余党汤思退为相,罢免张浚。汤思退生平事迹见《宋史·列传》一三〇。
㉙顺昌:宋代州名,辖境为今安徽阜阳、太和、颍上、阜南等地。南宋绍兴十年(1140),刘锜以二万人在此大破金军十余万人。 衄(nǜ):战败。
㉚海陵之陨:1149年完颜亮刺杀金熙宗,即皇帝位,史称海陵王。1161年率领六十万金兵南下攻宋。完颜雍在后方发动政变,自立为帝,史称金世宗。海陵王完颜亮因激起兵变,被乱箭射死。
㉛靖康之祸:靖康年(1126)宋徽宗、钦宗被金兵俘获,押解北上。北宋灭亡。
㉜“晋灭吴”等数句:西晋灭吴是杜预功劳,但当时人们归功于羊祜,因为灭吴的计划出于羊祜。杜预,西晋大将。羊祜,西晋尚书左仆射。见《晋书》。
㉝德寿:宋高宗。
㉞寿皇:宋孝宗。
㉟定远:今安徽定远县。
㊱灵璧县:在今安徽省东北部,沱河下游。
㊲虹县:在今安徽省。
㊳宿州:在今安徽省北部,新汴河以南。
㊴符离:今安徽宿县东北。唐宋时是淮北军事交通要地。
㊵泗州:今安徽泗县。唐宋时是汴水入淮口,为南北交通要地。
㊶假:给予。
㊷“素服”数句:我素衣哭迎失败之师,怎敢违反秦穆公誓言;我应卧薪尝胆以雪国耻,有越王勾践的雄心。秦穆公素服哭师,事见《左传》。勾践卧薪尝胆复国雪耻,事见《国语·越语》。
㊸辟:征用,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