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钢的柔,似滚烫的钢水,又如一去不返的旧时光。

南昌,青山湖区,罗家集,艾溪湖畔,一个叫齐城冈的地方,坐落着“十里钢城”——南钢。

之所以叫“齐城冈”,是因为三国时期孙权的第五子孙奋被封为“齐王”,曾在此附近修建王城。有据可考,南钢中学发现过最早的南昌人类生活遗址,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当年建南钢时,考古人员进行了抢救性挖掘。看来,齐城冈这个地方风水好,引得南昌人的先祖在此驻足、繁衍生息。正因为如此,罗家集人不无自豪地说:“天下罗家都出自我们这里。”

南钢受孕于我国“二五计划”,南钢受命于国家困难时期,于1958年底开工建设。当时全国一口气批了18个小型钢铁企业,史称中国钢铁行业的“十八罗汉”。

到了罗家集,眼泪往下滴。那时,南昌市洪都大道以东就是乡村、农田、丘陵,罗家集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齐城冈是一片荒山,一副未经开化的模样,在此建厂难度可想而知。

建厂之初,为了赶工期,鞍钢调来技术人员参建,省军区调来部队参建;厂内路基土方开挖、回填,省里又组织了大量的群众参与义务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气象蔚为壮观。

我大伯就是参建群众之一。那年,他27岁。

《孟子》有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国,家国,家因国而安,国因家而兴,中国人的家国情怀,与其说是心灵感触,毋宁说是生命自觉与文化传承。那一年,江西乃至全国数以万计的家庭都被南钢牵动。几乎在一夜之间,这些参建者登上了一艘被国家力量送入航道的巨轮,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悄然变化,每个家庭的安宁都与之紧紧相连。

我的老家进贤县,距南昌约50公里。那年年初,我爷爷积劳成疾,撒手而去,留下我奶奶、大姑、大伯、我父亲以及我大伯的儿子、刚刚3岁的堂兄。大姑比大伯大10岁,大伯比我父亲大10岁,伯母因产后大出血去世,我父亲半工半学,安葬了我爷爷后,只身去弋阳学徒做木工,家中的主劳力是大伯。即便如此,大队上门通知我奶奶时,她依然满口答应,让大伯去南钢参加建设,她知道,那是国家大事。

我听大伯说,他是背着5斤红薯,走了一天的路,太阳下山后才到南钢的。奶奶说,去南钢是干重活,不吃饱就干不动、会误工,但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也没有多余的口粮,就到村里留有冬粮的人家借了5斤红薯,让大伯带在身上。我父亲也说,家里无米下锅,主要是因为我爷爷脾气暴躁,得罪了乡邻,奶奶只好偷些钱粮去赔礼,息事宁人;加上当年家乡大旱,领到的口粮不多。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江西素有“粮仓”之称,新中国成立后不仅保障了粮食自给自足,而且每年向国家所交公粮排在全国前列,即便是1960至1962年,江西还勒紧裤腰带,硬是从牙缝里多省出粮食,支援河南、山东等灾荒严重的省份。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但困难面前,每家的苦衷各不相同。那年,村里的老榆树似菩萨一样存在,和奶奶一样为吃饭发愁的妇女,薅光了它的嫩叶,光秃秃的榆树,向饥饿的人脱帽致敬。因为口粮少,大伯又要出工出力,奶奶只好把谷糠、麦麸磨细,当粗粮充饥。粗粮也不是家家都有,而且不能常吃多吃,这东西不仅难于下咽,而且不易排出。怎么办?奶奶想到了绿油油的榆树叶,洗净剁碎,掺在粗粮里一起煮,或做成糠饼子吃,人解手就容易多了。这年腊月,大伯顶着霜月寒风,从南钢建设工地回家过年,推开家门,看到奶奶举着松脂条做的灯火,浮肿的脸上挤出一丝似隐似现的笑容,顿时一咧嘴,委屈得嚎啕大哭。

我老家实行包产承包时,我家分田五亩四分,头一年夏天,早稻开镰,金灿灿的谷子堆在上,占了半边堂屋,奶奶抓了一把,闻了闻,笑得流眼泪:一瓣谷糠皮,把她的泪腺堵了二十年!

因为吃饭无虞,南钢建厂无忧。大伯说,那时南钢人吃饭凭粮票,当官的和抡锤的一样,一个月难见荤腥,填饱肚子不成问题。1959年5月1日,南昌八一广场举行盛大庆典活动,正当江西拖拉机厂的丰收牌拖拉机列队开过主席台接受检阅时,远在5公里之外的罗家集南钢也传来捷报,南钢1号高炉炼出江西有史以来的第一炉铁水。消息通过扩音器放大,犹如一声春雷,在广场上空炸开,人群中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和长时间的欢呼。

南钢车间

这炉铁水,得来何其不易!似和煦的春风,如深沉的号角,好比绵长的赣水,在南钢人心头拂过,带着红土地的温度,一路向东,静静地奔涌!

如果说,记忆有味道的,那么南钢人的记忆是什么味道?

2017年,南钢即将迎来60岁华诞,我陪同妻子去她的同学、南钢职工医院护士小红家里喝茶叙旧。每次,我们都会聊到南钢的变迁和南钢人的变化。她说,南钢的变迁,刻在每个南钢人的记忆里;南钢人的变化写在自己脸上——小红在南钢工作了25年,算是老南钢人——南钢的辉煌远去了,或许对有些人来说,这里是他大半辈子的回忆,岁月犹在,芳华犹存。

回忆也是一炉铁水,不仅明亮滚烫,而且充满情感。

那时,南钢厂区就是一张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厂房里、高炉旁、轧机前,热浪滚滚,机器轰鸣,叮叮咚咚的轧钢声不绝于耳;技工学校、子弟学校里书声琅琅,欢声笑语;百货商品店、小卖部以及南钢专属的“小市集”里人来人往,大人、小孩拿着为数不多的零钱,挑选自己钟爱的用品;散落在生活区、街道旁的裁缝铺从不缺顾客,虽说生活条件一年比一年好,但破了的衣服还是不舍得扔,缝缝补补,一代传一代;马路上小车不多,运送钢材、原料的货车拖着飞扬而起的灰尘,下班工人一起骑着自行车,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鞋,还有小伙子黑黑的短发、大姑娘乌黑的短辫,令人心头荡漾希望;傍晚,老人们在花园里散散步,吹吹风,遛遛娃,坐在一起唠唠过去与现在……十里钢城,虽不比南昌市区那么热闹,但也是熟人迎面、笑脸相迎,热气腾腾的生活气儿,满满的,一切皆可抵达的生活实感。

南钢是一座老厂,寄存了一代人、几代人的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的情感,战斗的青春、奋进的中年、如霞的晚年,这份情感犹如一炉炉高温钢水,永不凝固;又像是一缕缕阳光,永在心中。这里既没有大型商业体,也没有高档小区,但就是这种纷乱、喧嚣,形成一个温暖的漩涡,让人深陷其中……

人间烟火气,最美是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