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没有送出的《红日》 纪念吴强百年诞辰
纪念吴强百年诞辰
吴强逝世后,《收获》发表了他去美国探亲时写给亲友的一封信,信中有一句“请代为向于伶、元化、柯灵、张军及曹致佐问好”的话,引起了作协机关和创联室一些人的议论。作协领导干部年轻化后,于伶、王元化、柯灵、吴强被尊称为“四老”,况且他们相交甚笃。张军曾是吴强和钟望阳的得力助手,至于曹致佐,吴强怎么会对他另眼相看?
其实我心中有数,这与筹备成立“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有关。
1989年底的某一天,在创联室外的走廊里,我碰到吴强。一阵寒暄后,我刚走到楼梯口,他叫住了我,问我下午有空吗,并要我1点钟到他家去。我问什么事,他说来了再谈。
我按时而至。等我坐下后,他说:“我们几个老的要酝酿成立‘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昨天,《文汇月刊》在‘静宾’请我们吃饭,饭后我们留下来商量了一番,大家都同意选你当副秘书长。小曹,你可要好好干啊!”我深感意外。除了吴老,其他“三老”我并不认识。吴强用手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我们老了,不过对发展文学事业还是有那么一股劲。叫我整天围着桌球转,于心不甘呀。以后,具体的事,就得靠你们年轻的张罗了。不过,秘书长的人选还定不下来。”他略停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张军为人正派,办事认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啊,他说心脏不好,难以搞具体的工作。×××倒是愿意出任,不过我们几个不能接受,会哭会闹,难缠。小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谁比较合适?这人以后是要与你共事的。”
我坦率地说:“这个我没有想过。”吴强鼓励我要直陈己见。我觉得很为难,这牵涉到人事的安排,我可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便婉转地说:“吴老,我可以干具体的事,至于推荐人选……”吴强语重心长地说:“要你当副秘书长,不光要办具体的事,还要为我们出谋划策。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一时不知该提谁为好,显得十分困惑。吴强说:“你平时挺爽快的,今天怎么支支吾吾的?”我说因毫无思想准备,没了方向。他呵呵笑了,挥了挥手说:“你就从有利于工作这方面考虑。”我想了想,觉得有一个可谓不二人选。不过,听说几位老人对他颇有微词。倘若提他,吴强会不会接受?不提,岂不辜负了几位前辈对我的信任?乱提,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迟疑了一会儿,自忖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反正仅供参考,有啥说啥:“我认为合适的人选是赵长天。”话音刚落,吴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火呛呛地说:“扯淡,你怎么会提他!”我愣住了,没想到这一建议会激怒他,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看得出吴强非常气愤,胸脯急骤地起伏着。客厅里的气氛像凝固了似的。半晌,他用责备的口气问我:“你凭什么要提赵长天?”我定了定神,语调恳切地回答:“赵长天是作协的秘书长,你请他出任文学基金会的秘书长,这有利于开展工作。”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嘟哝着却没有讲什么。我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在那儿。吴强呷了一口茶,口气稍许缓和了些:“你站着干吗,坐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悻悻然地说:“有些事想起来就生气。×××的工作一直没有安排,我们几个老的都出面找过作协,作协就是不理不睬,太过分了!”这事儿当时在作协机关有所耳闻。我想,既然吴强对赵长天抱有成见,我倘若不加说明为何要提名赵长天,也许会造成他对我的误会,但该如何解释呢?突然,我想起了美国政坛的一则趣闻,便用试探的口气问:“吴老,我有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吴强点了点头。我便说:“尼克松当选总统后,为了打开美国的外交困境,他不计前嫌,选择了在政见上相悖的政敌基辛格。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基辛格,邀请他入阁。基辛格在一阵错愕后,欣然应邀。后来,他俩的精诚合作,开创了美国外交的新局面。”吴强对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要我继续说下去。“我之所以认为赵长天合适,完全是从大局出发。吴老,如果你没有非凡的气魄和宽广的胸怀,是不可能写出《红日》这部巨著的。我相信你有气魄和胸怀,为发展文学事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吴强陷入深深的思索,从客厅踱到卧房,又从卧房踱到客厅,这样来回踱了几次后,他在桌上重重敲了一拳,果断地说:“你讲得有道理,我可以采纳。”我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下来。否则,因坦言而自讨没趣,得不偿失。这时吴强平静地说:“这事我虽然想通了,不,是被你说服了,但我一个人定不下来,还得与于伶、元化、柯灵商量。”
几天后,我再次应约到了吴强家,他告诉我:“我们几个统一了认识,一起去了李家,向巴老做了汇报,巴老同意由我牵头,秘书长和副秘书长由赵长天和你来担任。”他显得很兴奋,拿出两本签了名的《红日》,把其中的一本送给了我。他说,还有一本是送给赵长天的,不过要等他从美国回来后,把筹建文学发展基金会提到议事日程上的时候再送。他还嘱告我,此事暂时不要外露,他探亲不过3个月,一切等他回来后谋划。
岂料,吴老去了美国不久,就传来他身体不适的消息。随后病情日渐加重,回国时已几乎不能自理。他到香港要转机,作协紧急与程乃珊联系,程乃珊答应由她接送,并安排吴强在她的住处栖息一夜。到了上海,吴强已口齿不清,入住华东医院后被诊断为脑癌。随着病情加重,他的头脑尚为清醒,但失语日甚一日。我去探望时,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含混不清的语音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再来研究成立文学发展基金会的事。他的眼神也表露着他真切的心意,我被他对文学事业的执着深深感动,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八十高龄,已到病危,却念念不忘要发展文学事业,这是多么可贵的精神啊!
1990年4月9日,我陪陈登科与他的夫人梁寿淦去看望吴强。陈登科连声叫着“大同、大同……”却无法喊醒已处于昏迷状态的老战友、老朋友。吴强的夫人尹卜甄说,吴强已失去知觉多日,医生连开了3张病危通知书。走出华东医院,陈登科的眼睛有点湿润,颤抖着从包里拿出一瓶高沟特曲交给我,他已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忧虑,哽咽着说:“万一……”,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已老泪纵横,等上了车他才对我说:“这酒先放在你这儿。”
吴强和陈登科是同乡,涟水人自豪地称他俩为“红日高升”“风雷激荡”。他俩都为故乡酿造的美酒“高沟特曲”而感到自豪,“质朴其表,金玉其中”,这是陈登科品尝时的题词;吴强则写下了 “高沟美酒醉香客,甜香醇浓传四海”的诗句。每次陈登科来上海,或是吴强去合肥看望身在中国科技大学的女儿,他俩必定相聚喝酒。菜肴中有他俩最爱的家乡菜红烧狮子头,酒无疑是高沟佳酿。陈登科喜好开怀豪饮,吴强则沉醉于月下小酌。
翌日,吴强仙逝。据他的夫人说,陈登科走后的当晚,吴强突然似醒非醒,不断动弹,似乎知道陈登科已经来看过他了。
当陈登科在电话里得知吴强已驾鹤西去,沉默良久,哭着长叹:“他走了,他的《红日》永远不会陨落!”然后叮嘱我要把高沟特曲洒在灵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