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泪难书送别情

长泪难书送别情

陈登科

“吴强得了脑肿瘤?”

当我接到致佐从上海打来的电话,整个人都呆了。他不是到美国探亲去了吗?怎么会在上海住院呢?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记得有一年夏天,他到合肥来看我。他不怎么爱喝酒,但是三杯一下肚,兴致便来了。把衣服一脱,光着个大脊梁,铺纸研墨,挥毫疾书,我们家的孩子,一看到他那身黑油光亮的肌肉,都赞不绝口:“吴伯伯身体真好,背上的肉都堆起来了,捏都捏不动。”我真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他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病倒。

1980年我和肖马在上海,他每隔一两天,便到我们下榻的宾馆,吹上这么半天。一天,我提出去看巴老,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起床,他便带着车子赶到饭店,陪着我们去看巴老。

从巴老家出来,他对我说:“今天,就到我家去喝两杯吧!”

“还是回饭店好。喜爱喝什么就叫什么,方便得很。何必去家里……”“不,不。今天一定到我家去!”

我与肖马都不是酒徒,却都爱喝两杯。我们三人,在他家一直喝到下午一点多钟才放下杯子。他说:“今天我们不吃干饭,一人来一碗面条。”面条就面条。我和肖马吃完面条,方知这一天是他的七十寿辰,是专为我们做的长寿面。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膀子,好似一根铜管,又粗又硬,和他掰掰手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说:“你还可活30年。”

“我不需要30年,只争取20年。把两部长篇写完,看到香港回归祖国,也就足矣!”

可怎么能,他的长篇还没全部完成,他答应老朋友的诺言还没实现,他怎么能就这样躺下呢?我不相信,他身体那么好,而且,对我这个老朋友也从没失信过。他怎么能就这样不说一声就躺下呢?不能,绝对不能!

全国人大会议4号闭幕,5号离开北京,6号抵达合肥,在家仅休息一天。8号晚上便乘火车赶往上海。在旅途上,吴强的身影,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记得85年永久从涟水打来电话,说吴强由南京回涟水,希望能在故乡见到我。我放下电话即找司机,星夜赶回涟水,由孙燮华陪同,回到故乡高沟。他一看到高沟酒厂的建设,规模如此宏大,就情不自禁地谈起当年——不,应该说是同年的生活经历,是一段很有趣的童年回忆。他说小时候,一闻到高沟大曲的酒香,便馋得流口水。有这么一天晚上,他约几个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将糟坊的竹篱笆扒了一个洞,钻进酒库,一见那一缸缸香喷喷的大曲酒,竟忘记去找碗、去拿杯子,双手插进酒缸,捧起酒就喝,结果当场醉倒,再也钻不出竹篱笆……那次回故乡之后,他好像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们曾相约,还要一起回故乡。去看看童年时玩耍的草荡、塘埂,看看当年我们打鬼子时趴过的高粱地、睡过的大土炕。吴强,你怎么能躺下呢?我们还要一起回故乡呢!

9号早上赶到上海,一下火车,我便给致佐打了个电话,由他带着赶往医院。路上,致佐告诉我,吴强已昏迷几天了,不一定能认得出我了。我想怎么会这么厉害呢?一走进病房,我整个人都傻了。这是吴强?他的个头怎么小了?脸也小了?给人感觉一只手就能将他从病床上抱起来。我心里不停地在念叨:“他变了,变得使我已认不出他来。瘦了,这病怎么会将一个人瘦得变形呢?”

我摸摸他的头,摸摸我自己的额角,又感到一点安慰,他的温度和我的差不多,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他终于睁开眼睛,也默默地看着我,他女儿样样在旁,不停地呼唤:“爸爸,爸爸,陈叔叔来看你了……”

他,好似没有听见样样的叫声。

突然,从他嗓子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噜声,我即问样样:“这是他在讲话,还是痰哽在嗓子里,使他说不出话来,心里憋得难受?”

样样摇摇头,什么也不是。

但是,我终于发现,在他的眼窝深处,一边现出一点小小的亮晶晶的泪珠。这时,致佐又发现他的左手在被子里不停地动弹,便说道:“他认出陈老了,想把手拿出来。”

样样还是摇摇头道:“不是,他是心里难受,有点急躁。”

“不,我看他是想把手拿出来。”致佐边说边揭开他的被头,一看,他已将手举到肩上,我忙伸过手,和他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握住我的手,很有力,而且抓得很紧。我看到他的手背已变成紫黑色,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我感觉到我们的心已在对话,在互相问好!

这时,医生来为他打针,我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准备第二天再去看他。

10号上午8点,我在饭店里参加三个法制刊物评委会,会议刚刚开始,致佐突然打电话来,说吴强不行了。我放下电话立即赶往医院,可还是迟了一步,他在8点15分离开了人世,与我们永别了。

我站在他的遗体前,不禁又想起昨天的情景,他握着我的手,是那么有力,今天,他已双目紧闭,连一声呼噜也听不到了。他,昨天从何而来的气力,他是不是在向我说:“老朋友,再见了!”

他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只有含泪向他告别:老吴,你慢慢地走吧,你未竟的事业,将由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去承担。走吧,老吴,你慢慢地走吧……